《梦律自反性》云迹疏

12、夏天是落雨的季节

　　走出实验楼，常渺和江凭本想再去打开小楼那个门看看，突然头顶传来一声炸雷，震得地面都在抖。

　　原来不知道什么时候，太阳已经隐去了大半，云层把天空变成了灰白色，远处还有青黑色的乌云正在快速移动过来，空气里满是放线菌代谢的土臭素味道，看起来马上就要下一场大雨。

　　“走吧，下次再来。”

　　“去哪？”

　　“我可不想被雷劈死，各回各家，各找各妈咯，下次再来。”

　　江凭乐了：“咱俩不是都没妈吗？”

　　“我妈是没了，你妈不是还在吗？你打听过我，我也打听过你哦，听说你妈离婚之后去北京了？”

　　“那谁知道。”江凭一脚把路边的瓶盖踢出四五米远。

　　嘴硬小子。

　　“你从来没去找过她？”

　　江凭故意走快两步，不让常渺看到他的表情，“找人家干嘛，多没边界感，她当初走就是为了甩开我们，我再去找她，多少有点不知好歹了。”

　　“这么多年你爸竟然也没给你找个后妈，看来你妈在你爸心里还是很重要的。”

　　“别，”江凭听到这话来劲了，转过身开始倒着走，五官也灵活多了，“我爸可不是什么情种，他是怕他的钱都被那些女人骗走，结了婚再离婚就得分他的家产，就跟我妈似的，所以他谁都不相信，这叫吃一堑......不对，这叫因噎废食。不过，他的女人，没断过，我虽然没怎么见过但还是听说过的。”

　　江凭口中的“情种”，当然也有其人，就是他同母异父的哥哥的爸爸。常渺本来觉得这样打听别人的八卦会显得自己太市侩，就忍住了没问，没想到江凭主动把话题挑了起来，要聊这个那她可来精神了。

　　“你知道我有个哥哥吗？”

　　“呃，听说过。”

　　“他跟我不是一个爸。”

　　常渺内心都快激动死了，却还要装作第一次听到的样子，好让江凭没有心理负担地顺畅说下去。

　　“其实具体的我也不知道，我奶奶跟我爸他们都不乐意提这事。不过我听说，他爸，跟我妈，甚至都没有结婚，所以我妈当时说走就走了，比后来跟我爸离婚可方便多了。”江凭说的时候，竟然还有些赞叹，“她可真行，把一个小婴儿扔给一个单身男人，也不管能不能养活——他们家本来也没多少钱，钱还都让我妈花完了，之后我妈很快就遇到了我爸，很快又怀孕了。我爸才有意思，他有一次喝醉了说当时是让我妈给哄了，他那时候以为我妈是个黄花大闺女呢，要是知道她已经生过孩子了肯定就只是玩玩不会跟她结婚，笑死，他能不知道？明明是他死追的我妈好吧。我爸在那时候是个远近闻名的富二代，贬义的那种，他比我可不着调多了，家里肯定不同意他跟我妈这种农村跑出来的打工妹结婚啊，他就先把我妈肚子搞大，逼我奶奶同意，结果我妈没待几年就腻了，非要跟我爸离婚去北京闯闯。闯什么啊，她就是想趁还年轻傍个更大的大款，要不......”

　　“要不，她还能不回来看你？”

　　江凭没回答。

　　常渺知道这句话一定让江凭伤心了，她是故意的，这种小小的刺痛让她心里有种得意，报复的快感对她的乳腺和甲状腺结节很好，也让她和江凭的地位更平等。她是接受了道歉，她也原谅了江凭，但不代表她不会惩罚，不会报复，一报还一报是在维护世界的公平。

　　“那你妈现在一定过得很好吧？”

　　江凭挑了下眉，一扫阴霾：“以我妈的本事，肯定啊！她特别漂亮，真的，你没见过她，我从小就觉得电视上那些女明星都没有我妈好看。而且她超级有腔调，也不知道从哪学来的，我小时候被她养得可娇气了，跟个小女生一样。我妈新找的那个男的，听说比我们家有钱多了，好像还在哪儿来着……当官，你想在北京能当官，得有多厉害？那给我爸气的，嘿！本来吊儿郎当一人，酒也不喝了，迪也不蹦了，开始天南海北地跑生意。我奶奶从来都不喜欢我妈，也顺带不喜欢我，所以我爸自己没时间带我，也不让我爷爷奶奶他们带我，从小就让我住寄宿学校，反正他有钱，养我比养我妈便宜多了。要我说，没有我妈，我爸估计早把家底败光了，他们都该谢谢我妈。”

　　常渺想笑，又有点不好意思笑，这俩倒霉爸爸，真该给他们成立一个失恋阵线联盟，不过这些都不是她最关心的，“那你那个哥哥……”

　　“他啊，”江凭歪着头想了想，两手揣进裤兜里，想装潇洒，却因为刻意更加让人看出了他的羞怯，“我跟他不熟。”

　　“有多不熟？”

　　“要多不熟有多不熟，纯陌生人好吧。”

　　“我听说他可是一中现在的校草，力压你啊。”常渺故意阴阳怪气。

　　“啧！”江凭果然急了，指着自己的脸，“这我真想不明白！不是我自恋，哥们儿硬帅好吧！你看看哥们儿这脸，这身材，这穿搭品味，再看看他的，正常人都能看出来……哦你可能没见过他，找机会让你见见。”

　　“兴许人家除了好看还有个人魅力加成呢，”常渺心说自己早就见过了，然后假装仔细端详着江凭的脸，“你是长得好看，可你性格差啊！而且人家既然是校草，肯定长得也不差，人缘也比你好多了吧？”

　　“在这儿等着我呢是吧？”

　　常渺耸耸肩，用笑容给了江凭一个肯定的回答。

　　“我不光性格差，我成绩还差，当然比不过校长跟老师的心头宝了。”江凭酸得常渺都快分泌口水了。

　　“性格差这没办法，可成绩……你天天的不上课，成绩不差才有鬼了，你又不笨，但凡学一点，那211、985不就有了吗？有上名校的能力，非要把自己往二本里带。”

　　“现在已经没有二本了好吧！再说了，我上哪个大学都一样，反正都得回来继承我爸的公司，费那力气干嘛，不如多爽几年。”江凭无所谓地说。

　　嘿，这富二代！哦不，富三代。太气人了。

　　“那可不一样，不同的学校有不同的平台，你这种自暴自弃的态度，将来败光家底的可就不是你爸了。”人的年纪一旦上来了，说教就变成了自然，常渺不喜欢这样，但实在忍不住，“你才高二，还有一年多的时间，收收心，提个几十分不是没可能。”

　　“我对当学霸没什么兴趣。”

　　“你是怕自己跟哥哥越来越像吧？”

　　江凭听见这话，没同意也没否认，只是做了个空气投篮。

　　“你哥可是年级第一哎，高考说不定能冲个咱市的状元，不用超长发挥也是清华北大的水平。有这种哥哥，很难不活在他的光环下吧？”

　　“你管人家考什么呢，别老‘你哥你哥’的，没人知道他是我什么人。”

　　常渺特意快走两步到江凭前面，笑嘻嘻地看着他倒着走，“说中啦？”

　　江凭瞥了下眼，算是默认。

　　“不然他考北大，你考清华，反正这俩也是日常不对付的，你俩去了北京还能继续相爱相杀。”

　　“你以为清华北大你家开的？这么好考？我考不上是因为我不想考吗？”

　　“努努力嘛，努努力，万一考上了，一起去北京，你们俩往妈妈面前一站，那还不......”

　　“她估计早把我们忘了，她应该都不知道我们现在长什么样。”

　　江凭的语气依然是无所谓的，或许因为已经过去很多年了，他真的已经无所谓了，但常渺看着这个小家伙没有表情的脸，还是很想叹口气。他独自生活了这十几年，能是现在这种性格，已经算是没有长歪了。

　　“你会不会……”

　　“什么？”

　　“没什么没什么，还是不问了。”

　　“吞吞吐吐的，你问就是。”

　　“你……会不会有点羡慕你哥哥啊。”一说出来，常渺立马就后悔了。

　　“羡慕什么，他是校草？”江凭不屑一顾。

　　常渺摇摇头，有些抱歉地看着江凭，希望接下来说的话不会让他太难过，“羡慕他，至少还有爸爸陪伴着长大。”

　　江凭果然沉默了。常渺开始自责，心里也有点痛，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这次她好像有点过了。

　　“我就说不问了吧！你非让我问！”常渺捶了下江凭，试图让他转换心情，“你可别哭啊，我没带纸。”

　　江凭还是没说话，只是停下脚步看向常渺，这种眼神她还没见过，但能感受到是友好的，十分柔软。就像小区里哈人的野猫，吃了一口你给的猫粮之后，抬起头看你的眼神。

　　“干嘛？看我干嘛？”

　　江凭笑了笑，抬手把胳膊挂在常渺的肩膀上，揽着她往前走，没有压迫，也没有暧昧，“不让我哭你哭什么？我爸又不是死了，他只是变成了一台ATM，我好得很。”

　　“对不起哦。”常渺吸了吸鼻涕，流泪的感觉好陌生。

　　“我，不，原，谅，你。”江凭故意怪腔怪调地说。

　　“爱原谅不原谅，嘁。”常渺快走两步，甩开江凭的胳膊。

　　“但你要原谅你自己。”

　　哦——她的心像是被小婴儿的手握了一下，整个融化了。

　　常渺停下脚步，转过身看着江凭，江凭也看着她，这是他接纳常渺作为自己人的眼神，她也是一样。泪又不受控地流了出来，江凭的眼睛也有点红。

　　此时此刻常渺是一个对自己失而复得的人。

　　十八岁之后，她忙着学习，忙着旅行，忙着工作，忙着充实自己，却再没有和谁交过心，就像一个被设定好的机器人，按照指令热爱生活、热情社交，完成一个又一个任务，演得太过投入，人戏合一以至于忘记了自己其实根本没有心。

　　“哟，是谁的说的没纸啦？什么自来水管成精啊？”江凭弯下腰凑近常渺，一边挤眉弄眼挑衅一边轻轻揉着常渺的头发。

　　常渺当然不甘示弱，当即还给了江凭一个肘击。

　　雨滴很快落了下来，大颗大颗，毫不客气地砸在额头上，像一个冷不丁的脑瓜崩。稀疏的雨滴没一会儿就变得细密，地上的点点水渍逐渐连成一片，常渺跟江凭互相看了看对方，默契地狂奔向校医务室。

　　停滞的十八岁的齿轮，从现在开始重新转动了起来。

　　谁也说不清楚，雨季和夏天，哪一个是先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