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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骨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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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孩把灰烬塞进嘴里的瞬间,老周刚走到街角的杂货店门口。玻璃柜台上摆着的收音机正在播放新闻,女主播用平稳的语调说着灾后重建的进展,偶尔提到“清理出的不明植物残骸已交由专业机构处理”,语气轻得像在说天气。
他买了瓶矿泉水,拧开瓶盖时,指尖突然传来一阵熟悉的刺痛——是掌心那道被骨碱灼伤的旧疤,此刻正隐隐发烫。老周抬头望向街道深处,夕阳把楼房的影子拉得歪歪扭扭,像些佝偻的人影,其中一栋楼的墙根下,蹲着个穿红棉袄的小孩,正仰着头,往嘴里塞着什么。
“小朋友,不能乱吃东西!”老周几步冲过去,拽住小孩的胳膊。
小孩含混地“啊”了一声,嘴角沾着黑灰,手里还攥着半块从地上捡的灰烬。老周掰开他的嘴,用矿泉水往里面灌,水流带着黑色的粉末涌出来,在地上积成一小滩,像滴进水里的墨。
“你看你这孩子!”一个提着菜篮的大妈匆匆跑过来,一把将小孩搂进怀里,看见地上的黑灰,脸色顿时变了,“跟你说过多少遍,别捡地上的脏东西!”
“他吃了多久?”老周的声音发紧,目光落在小孩的手腕上。那里干干净净,没有青黑色的纹路,但小孩的嘴唇已经开始泛青,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
“就……就刚才!我转个身的功夫……”大妈急得眼圈发红,抱着孩子就要往医院跑,“这灰是什么啊?烧起来一股子怪味,跟生锈的铁似的。”
锈味。
老周的心猛地一沉。电骨的灰烬烧起来是蓝火,带着金属熔化的腥气,而这地上的灰,是藤蔓枯萎后留下的,本该是草木灰的焦味。可现在,它有了“锈味”——和锈骨镇牌坊上的铜绿、和被藤蔓缠过的钢筋,是同一种味道。
他蹲下身,用手指蘸了点地上的黑水。液体冰凉,指尖的旧疤烫得更厉害了,像有根细针在往骨头里钻。水痕在阳光下很快蒸发,留下的黑色粉末里,竟能看见极细的、银白色的丝,像被拉断的金属线。
是电骨的灰。
它们混进了藤蔓的残灰里。
“快送医院!”老周起身时,发现自己的手在抖,“跟医生说,他可能误食了金属粉末,要立刻洗胃!”
大妈抱着孩子跑远了,老周却站在原地没动。他看着地上那滩正在消失的水痕,又抬头望向街道尽头——那里是灾后垃圾处理站的方向,无数卡车正往那里运送着枯萎的藤蔓和建筑残骸,每天都在焚烧,黑烟滚滚,带着那种越来越浓的“锈味”。
他突然想起发电站废墟里的黑色灰烬,想起自己装进铁盒里的残渣。那些东西,根本不是无害的。它们像病毒,能附着在其他物质上,改变其性质,甚至……唤醒某些沉睡的东西。
老周掏出手机,手指在小林的号码上悬了很久,最终还是没拨出去。他不能再让她卷入进来,至少现在不能。
他转身走向垃圾处理站。
处理站外围拉着黄色的警戒线,几个穿着防护服的工人正在往焚化炉里扔藤蔓残骸。老周绕到后门,那里堆着几堆没来得及处理的废料,枯萎的藤蔓像捆成束的枯柴,表面覆盖着层薄薄的黑灰,正是小孩捡的那种。
他戴上从杂货店买的手套,抓起一根藤蔓。干枯的表皮一捏就碎,露出里面的纤维,竟泛着淡淡的银光。凑近了闻,除了草木灰的味道,果然有股若有若无的铁锈味,和电骨的腥气交织在一起,格外刺鼻。
更让他心惊的是,藤蔓的断口处,有几根银白色的细丝正在缓慢地蠕动,像在寻找可以附着的东西。它们接触到旁边的钢筋废料,立刻缠了上去,细丝顶端的吸盘死死粘住金属,几秒钟后,钢筋表面就浮现出细密的锈斑。
“活的……”老周倒吸一口凉气,将藤蔓扔回废料堆。这些东西根本没彻底死亡,电骨的灰烬非但没杀死它们,反而让它们和金属产生了新的反应,变成了介于植物和金属之间的怪物。
“喂!你干什么的?”一个戴红袖章的看守冲过来,厉声喝道,“这里不让靠近!”
“这些废料要运去哪里?”老周追问。
“烧了!还能干嘛?”看守不耐烦地挥手驱赶,“烧完了拉去填海,省得占地方。”
填海。
老周的脑海里瞬间闪过一个画面:黑色的灰烬沉入海底,与海水里的金属元素混合,那些银白色的细丝在黑暗中疯狂生长,缠绕住沉船的钢铁骨架,钻透海底电缆的绝缘层,最终……从深海里钻出来,顺着海岸线蔓延。
他不敢再想下去,转身往回走。路过医院时,他犹豫了一下,还是走了进去。儿科病房外,刚才那个大妈正坐在长椅上抹眼泪,看见老周,急忙站起来:“医生说孩子没事,就是有点金属中毒,洗了胃就好了。”
老周松了口气,目光却落在走廊的窗台上。那里放着盆绿萝,叶子边缘有些发黄,靠近窗台缝隙的地方,土壤里钻出一根细如发丝的银线,正往叶子上爬。
他走过去,用手指捏住银线。线很细,却异常坚韧,捏碎后里面流出银白色的液体,滴在土壤里,立刻冒出个小小的气泡。绿萝的叶子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黄、枯萎,叶脉却变成了银白色,像被金属取代了。
“这花怎么回事?”护士推着治疗车经过,看见枯萎的绿萝,皱了皱眉,“早上还好好的。”
老周没说话,只是盯着那根银线的源头——它是从窗台缝隙里钻进来的,缝隙外,是医院后墙的排水管,管子上覆盖着层薄薄的黑灰,正是处理站飘来的那种。
它们已经开始扩散了。
离开医院时,天已经黑了。城市的路灯亮了起来,暖黄色的光线下,街道上的人们行色匆匆,没人注意到墙角的阴影里,有银白色的细丝在缓慢地爬行,也没人闻到空气里那股越来越浓的、混合着铁锈和草木灰的味道。
老周站在十字路口,看着车水马龙,突然觉得无比疲惫。他掏出手机,这一次,毫不犹豫地拨通了小林的号码。
“喂?”小林的声音带着刚睡醒的迷糊。
“你在哪?”老周的声音很沉。
“在……在临时安置点,怎么了?”
“别出门,锁好门窗,尤其是别碰任何黑色的灰烬。”老周的目光扫过街角的垃圾桶,那里堆着的垃圾袋上,已经沾了层黑灰,“它们回来了,比以前更麻烦。”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然后传来小林急促的呼吸声:“我马上去找你!”
“不用。”老周看着远处处理站方向的黑烟,“你去查一下,这次参与灾后垃圾处理的机构,背后是谁在支持。还有,那些焚烧后的灰烬,具体运去了哪些地方。”
他顿了顿,补充道:“查仔细点,尤其是和‘海洋’、‘基建’有关的项目。”
挂了电话,老周握紧了口袋里的铁盒。盒子里的电骨灰烬似乎也在发烫,像在呼应着空气中的某种东西。他知道,这一次,藤蔓不再依赖血肉和电力,它们学会了隐藏在灰烬里,附着在金属上,像场无声的瘟疫,悄无声息地侵蚀着这个城市,甚至……整个世界。
而他能做的,只有找到源头,在它们彻底蔓延之前,再次将其掐灭。
夜色渐深,处理站的黑烟在月光下翻滚,像条黑色的巨蛇,盘踞在城市的上空。老周迎着风往前走,风衣的衣角被吹得猎猎作响,掌心的旧疤越来越烫,仿佛在提醒他——
这场战争,从未结束。
那些藏在灰烬里的骨味,终将再次生根、发芽,长成新的噩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