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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第七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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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雪堂正方前的青石板地上,粗使婆子,浆洗婆子,洒扫丫头,厨娘,小厮,稀稀拉拉站着十几个奴仆。寒风逼杀,大家都冻得缩手缩脚,脸上都是午后的倦怠和不明所以的茫然,显然对新主子的忽然召集毫无准备。
董绣心午睡起来,端坐在廊下的太师椅上,裹着一件簇新的石榴红妆花缎斗篷,刻意挺直了腰板,太高下巴,看着衣着朴素,神情瑟缩的奴仆们。一股奇异的掌控感袭上心头,这听雪堂就是她的地盘!这些奴才都由她掌控着生死!
翠织走上前,扬高声调对董绣心说道:“大奶奶,听雪堂的人都齐了。”
董绣心扫了一眼院中人,压着嗓子,学着董夫人那居高临下的腔调,阴沉的说道:“就这些人吗?还有人呢?”
翠织恭敬的回道:“回禀大奶奶,还有几个丫鬟小厮跟着大爷去了外头,一个月后才会回来。”
“嗯!”董绣心目不斜视,放缓声调应了一声,又拔高腔调:“从今日起,这听雪堂里里外外我说了算。你们!都是我董绣心的奴才!我不管从前你们是怎么偷奸耍滑的,到了我这里,都给我打起十二分精神!”
“第一,往后没有什么我是做这个的,那个不归我管。也不要说些什么多做了多少事该多加工钱之类的话,多干点活怎么了?”董绣心坐在太师椅上,傲慢的扫视众人说道:“我们董家就从来没有什么分内分外,下人就是用来干活的,不然要你们干什么?没什么该做的不该做的,要是不乐意现在就说出来,我这就叫人伢子来!”
她顿了顿,看着底下人低眉顺眼的样子,心头那种掌控的快感更盛了,语气也越发严厉:“从明天开始,卯时初刻就要开始干活,天黑透了才能歇息;每天把院子扫三遍,要是有一片叶子掉在地上,就再加三遍!屋里的桌椅窗棂,要擦得能见人影!我的衣裳,必须用最细的皂角,熏最上等的香料!这些杂事儿我就不一一细说了,总之敢有一丝怠慢,小心你们的皮!”
众人都面露难色,天没亮就要起来,地上不许有半片叶子?谁还一天到晚盯着树叶吗?那还干不干别的活了?最上等的皂角和熏香?那得多少银子?份例里可不包括这些!
董绣心还在自顾自的说着:“我们董家的下人干活可是连生病都不带歇息的,夫人身边的妈妈一年到头日日忙活,从来都是不休息的,也从来没跟夫人提过什么工钱,夫人让干什么就干什么,连自己生完孩子还在月子里都忙着办夫人吩咐的事儿,你们呢?!你们整天都做什么了?从此之后在我这儿,可就别想再糊弄事儿了。也不要觉得年岁大就面子大,不好好干活听吩咐,我这儿照样不留情面。”
一个负责浆洗的婆子忍不住说道:“大奶奶,府里的规矩,向来是早晚各洒扫一次,谁也没法保证地上不掉一片叶子,何况卯时初刻也太早了些,我这把老骨头......”
“放肆!”董绣心猛地一拍椅子扶手,手腕上的金镯子震得直响:“府里的规矩?在听雪堂,我就是规矩,不管别的院什么规矩,听雪堂里,我说怎么那就得怎么?我刚说了别以为岁数大就面子大,我可不吃这一套!”
她厉声喝道:“顶撞主子,目无尊卑!翠织!给我掌嘴!”
翠织极有默契,立刻扑了过去,对着婆子左右开弓,“啪啪”两个耳光打得婆子一个趔趄。婆子捂着脸,浑浊的眼睛满是愤怒,却也不敢再吭声。
董绣心看着婆子的愤怒又无可奈何的样子,前所未有的快意直冲头顶,兴奋得指尖都发麻,原来当家作主,说一不二这么痛快!她声音带着病态得亢奋,看向下方噤若寒蝉的众人:“还有!从今天起,所有人的月钱,减扣三成!省下来的银子,用作院子里的额外花销!”
扣三成月钱?众人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几个年轻丫头眼圈都红了,年长的婆子额头青筋隐隐跳动,守门小厮也攥紧了拳头,整个院子只有被打婆子低低的啜泣。
董绣心却把这当成是绝对的臣服,满院子人都是敢怒不敢言,看得她心满意足,她要的就是所有人逆来顺受,巨大的满足感将她彻底淹没,仿佛她是听雪堂这方寸天地里的女皇,让人生就生,让人死就死。
“都听明白了?”董绣心站起来,居高临下说道:“听明白就散了!谁要是敢偷懒耍滑,小心你们的皮!”
众人带着满腹怨愤,低着头,脚步沉重的散去。挨打的婆子被人搀着,低声说着什么。
董绣心看着众人狼狈的身影,直觉得通体舒泰。她得意洋洋回到卧房,里面温暖如春,翠织殷勤的替她解下斗篷,奉上热茶。
临近晚饭时间,银簪在外面吩咐小厨房赶紧准备晚饭,董绣心端着茶盏拿在手里把玩,兴奋得脸上泛出红晕,眼里闪烁着近乎狂热的光,对翠织说道:“你看见没有?看见他们的样子没有?原来当家作主是这般滋味!痛快!太痛快了!往后在这里就得这样,我说东,他们不敢说西。”
翠织笑着连声附和:“大奶奶英明,就该这样!第一天自然要把威风立起来,让他们看看新主母的气派,不然他们不知厉害!”
皓月在一旁默默的擦拭多宝格上的花瓶。瓶身光洁如新,照映出董绣心兴奋的脸,也映着皓月平静无波的眼眸。董绣心那番得意忘形的“豪言壮语”,她听着都觉得荒唐,李家有两个至今都在争斗的当家太太,其中一个还是今天早上刚刚给了她下马威的婆婆,什么时候就轮到她当家作主了?还随意的打人克扣工钱?蠢人做蠢事,无需多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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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氏管家多年,家中的风吹草动都躲不过她的眼睛。下午董绣心在听雪堂“发威”一事很快传到她耳朵里,徐氏冷哼一声,让心腹孙妈妈去听雪堂找人来回话。
孙妈妈一番打听后精准找到挨打的婆子,带到颐福堂徐氏面前。
“大奶奶说,往后听雪堂就是她说了算,她就是规矩!”婆子恨极了董绣心,在徐氏面前活灵活现的模仿她的嚣张:“还口口声声董家如何如何,咱们府上姓李又不姓董,凭什么我们听雪堂要按照别人家的规矩来干活。让我们每天卯时初刻就要起来,她的衣服必须用顶好的皂角和熏香。”婆子一把眼泪一把鼻涕的将董绣心如何立规矩,如何打骂她,如何克扣月钱添油加醋的哭诉:“老奴也是在李家效忠了一辈子,不过是提了一句卯时太早就被大奶奶打了,您瞧瞧!”婆子一边哭诉一边侧着脸给徐氏看。
徐氏端坐在暖炕上,手里捻着一串油亮的紫檀佛珠,婆子的哭诉听得她眉头紧皱。
“大奶奶还说......从今往后,听雪堂所有人的月钱,都要减扣三成!用作院里的花销!太太!您可要为我们做主啊!大奶奶还说谁要是不服,老奴就他们的下场。”婆子哭的声音都嘶哑了:“大奶奶这是要在李府另立山头,婆婆在上,她就想着关起门来当家作主啊!”
徐氏终于抬起眼皮,满脸都是轻蔑,她嘴角缓缓上扬,勾出一个讥讽的笑:“好大的威风!”
跪在跟前的婆子看徐氏的神情,心中大喜,董绣心少不得要被婆婆教训,看她还不把奴婢当人!
“这李府的后院,还轮不到她一个刚进门的黄毛丫头猖狂!”徐氏侧过头对一旁的心腹孙妈妈说道:“明日一早去传话,让她过来尽媳妇的本分!免得她以为嫁到李家是来做女皇的!”
一夜过后,听雪堂的清晨被死一般的静寂笼罩着,昨日那场“立威”言犹在耳。院子扫得过分干净,一片落叶都没有。粗使婆子们缩在厨房灶台角落窃窃私语,浆洗的丫头们聚在井台旁,不敢说话,只能彼此交换眼神,到处都是虚假的恭顺。
董绣心沉浸在自己的“威仪”里。她特意起了个大早,换了一身崭新的银红撒花缎袄,金丝八宝项圈在胸前熠熠生辉。她端着热茶,想象着从今往后听雪堂的奴才们在她面前噤若寒蝉,唯命是从的样子,心头那股当家作主的快感又升腾起来。
“翠织!”董绣心声音带着刻意的矜持:“去瞧瞧人都到齐了没有?一会儿你跟我去四处查看,眼睛放亮点!要是发现半点不合我的规矩,立刻给我上家法!”
话音刚落,门外就响起一阵沉稳快速的脚步声。
一个穿着深青色绸袄,头发梳得一丝不乱,面容严肃的中年夫人,带着两个同样面无表情的粗壮仆妇,径直走了进来。
翠织想起这是昨天敬茶的时候站在徐氏身后的妈妈,好像姓孙。
“大奶奶,这是太太身边的孙妈妈。”翠织凑在董绣心耳边小声说道。董绣心端着茶盏的手微微一抖,滚烫的茶水溅出几滴,在袄裙上洇开几个深色斑点。
孙妈妈连基本的行礼都带着敷衍,她微微颌首:“大奶奶,太太有吩咐,请您即刻前往颐福堂服侍。”
“服侍?”董绣心满心的得意被一股不详冲散,她镇定自若,勉强挤出笑容:“孙妈妈,我才刚起来,听雪堂还有些事......”
“听雪堂的事,自有太太看管。”孙妈妈直接打断她的话,语气带着不容拒绝的强硬:“大奶奶是新媳妇,做媳妇的首要任务就是服侍公婆,管教下人这些小事怎么能摆在给公婆尽孝前头呢?”她眼睛平静无波,语气冷得像要结冰:“太太一早就起来等着大奶奶前去请安,可左等右等也没见人,才派了老奴过来。大奶奶再不去就真的坏了做媳妇的规矩!太太要是发起怒来,倒霉的可是大奶奶您自己。”
昨日被徐氏刁难的恐惧瞬间翻腾上来,把那点刚刚立起来的“主母威严”碾得粉碎。董绣心没敢再多说一个字,她僵硬得放下茶盏,发出一声刺耳得声响。
“翠织!”董绣心声音干涩,还有些微微颤抖:“伺候我更衣。”她必须换下这身过于张扬的新衣裙。
孙妈妈却淡淡道:“太太在等着呢,大奶奶不要再耽搁了,这就跟老奴一起去吧。”她目光扫过董绣心那身耀目的衣裙,眼底掠过一丝嘲讽。
董绣心像一只被丝线操控的木偶,在孙妈妈冰冷的目光下,脚步虚浮地跟着孙妈妈她们走出听雪堂。踏出院门的那一刻,她下意识回头看了一眼,皓月静静的站在廊下,仿佛一切都与她无关。董绣心心头窜起一股无名火,立即又被更大的恐惧盖过,她只能转过头,脚步踉跄的跟着孙妈妈向颐福堂走去。
颐福堂里,徐氏半躺在铺着厚厚锦褥的暖炕上,盖着一条金线绣百子千孙被。她眼皮微抬,看到跟在孙妈妈身后的董绣心一身夺目新衣裙,满脸灰暗的走了进来。
“母亲。”董绣心强撑着在徐氏跟前行礼。
“来了?”徐氏声音懒洋洋的:“坐吧!”她指了指暖炕旁一张铺着硬垫的红木圆凳。
董绣心不敢坐满,挨着边上坐下,脊背挺得笔直,心却悬在嗓子眼。
“听说你昨天挺威风啊?”徐氏慢悠悠的说道,语气里带着戏弄的意味:“进门第一天就让李府的院落按照你们董家的规矩办事,既然这么惦念娘家,还来我家做什么?”
董绣心浑身发颤,脸色煞白如纸,一个字都不敢说。
“卯时初刻上工?院子要扫三遍?窗棂要擦得照出人影?衣裳要用顶好的皂角和熏香?”徐氏嗤笑道:“当家主母的架子,摆得比我还高啊!”
董绣心僵在原地,头都不敢抬,任凭徐氏发落。
“才进了我李家门,就真以为自己是这府里的当家奶奶了?以为自己能耀武扬威,把奴才们当牛马使唤?还克扣底下人的月钱自己花?你这威风耍得让我大开眼界,这就是你们董家教的规矩?”徐氏的声调越来越高,语气也越来越厉害:“无礼的东西!别以为是正妻就如何如何,新妇进门,第一要紧的是伺候公婆,小心谨慎!你倒好,该守的规矩一点没做到,早上请安还要我这个做婆婆的等着你!心思都用在作践下人上,做媳妇的本分给丢到九霄云外了,难怪旁人都不肯娶庶女做儿媳,姨娘养出来的,能有什么好教养?”
董绣心再也支撑不住,扑通一下从圆凳上滑下来跪倒在地,额头重重的磕在砖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母亲息怒!儿媳再也不敢了!儿媳知错了!”她浑身瘫软,眼泪混合着冷汗滴落在地上。
“我看你胆子大得很!”徐氏站起来看着她匍匐在地的狼狈身影,没有丝毫怜悯的说道:“既然你有精力耍威风,那正好,我这儿缺个伶俐的人伺候,从今天开始,你就在我跟前好好学学什么是做媳妇的本分,也好好学学我们李家的规矩!”
“是是是!请母亲指教!”董绣心头都不敢抬,又接连磕了几个头。
“起来吧!”徐氏终于发话,翠织这才颤颤巍巍上前扶起董绣心。
接下来一整天,董绣心被支使得团团转,端茶倒水,点烟捶腿自不必说,半点没做好就是劈头盖脸一顿骂。好不容易到了午膳时间,董绣心只能饿着肚子在旁边布菜,舀汤,递漱口水。她早上就没来得及吃早饭,这时候已经饿的头晕眼花,胃里一阵阵饥鸣。
午膳后,徐氏要午睡,董绣心以为能喘口气,还没坐下就听见徐氏闭着眼睛吩咐:“在这儿守着!”董绣心只能屏气凝神站在床边,大气都不敢喘。
徐氏睡了一下午,天色渐暗时醒来,晚膳后,徐氏来了精神,说要“教导”儿媳女红,让她对着灯光穿最小号得绣花针,董绣心手指被扎了好几下,血珠沁出。
直到亥时,徐氏终于感到疲累要去休息:“今日就到这儿吧,你就在外间歇着,夜里警醒些,我若唤你,必须立即应声。”
董绣心精疲力尽得来到外间,孙妈妈早就等候在那里,她指着一张窄小得,铺着薄薄被褥的硬榻说道:“大奶奶请歇息。”
一整天被呼来喝去,站得腿脚浮肿,饿的前胸贴后背,精神高度紧张。她缩在冰冷得薄被里,寒意直往骨头里钻。内室传来徐氏平稳悠长得呼吸声,好像已经睡着了。董绣心身体累到极点,可脑子异常清醒,徐氏一定在暗中听着她的动静,只要发现她睡熟了,必然会找出些事来折腾她。董绣心满心都是无处发泄的怨毒恨意。恨徐氏!恨孙妈妈!恨那些告状的刁奴!
什么当家作主!什么主母威仪!全是狗屁!她不过是从一个牢笼跳到了另一个牢笼,婆婆的折磨比嫡母的刁难更让她恐惧。外间的昏暗灯光,把屋里的家具轮廓照得像一个个蛰伏的野兽,一想到这样的日子将是无穷无尽的,董绣心只能蒙在被子里小声啜泣。
窗外夜色浓重,万籁俱寂。听雪堂的下房里,皓月面前只有一碗清汤寡水的素面,上面飘着几片蔫黄的菜叶。
皓月吃得异常平静,董绣心还没回来,大概今晚要在徐氏屋里睡了,她大概能想象出董绣心此刻是何等煎熬。
挺好的!她不必时刻提防着董绣心随时可能落下的巴掌和辱骂,不必忍受翠织无处不在的窥视和挑唆。颐福堂牢牢锁住了董绣心的精力,让她顾不上为难自己。
不知何处传来几声寒鸦啼叫,皓月熄了灯躺在床上,拉紧身上的旧棉被。黑暗包裹着她,有一种久违的安宁,至少这几天,耳根是清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