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皓月沉璧》杨枝净露

8、第八章

　　安国公府的主人已经都从清江府回来了，邱氏不让菱儿跟他们一起回京城，勒令菱儿必须在老家给老太太守完七七才能回京城。

　　菱儿第一次来到真正的家，邱氏听说她从老家回来了，连看都不去看，只让身边的钱妈妈传话，让她去拜见姐姐，往后跟着姐姐学诗书礼仪。

　　许家大小姐许如瑛的紫霄阁里，名贵的沉水香气味拂过层层叠叠的挡风帷帐。屋里地龙烧得很旺，一丝寒意也无，许如瑛倚在贵妃榻上，姿态慵懒，肌肤胜雪，眉眼长得像邱氏，很是明媚。她一身月白色云锦绣裙，裙裾上都是用银线绣的缠枝莲纹，一派贵女风范。

　　自从她接到母亲的信，得知皓月是个假货，实际上只是个奴才，现在已经被母亲变卖为奴。她高兴的说不出话，这简直是她十六年人生里最好的消息。皓月这个假货事事处处压过她不说，脾气性情还强，心思又缜密会算计，她一向不敢过于招惹，在老家每每遇见，自己不过刺上几句，皓月只需轻飘飘一个眼神，几句不紧不慢的软钉子，便噎得她心口发堵，半日缓不过劲来。这下可好了，她被变卖为奴！一个入了奴籍，从此以后世代为奴的人，看她还能如何骄傲？如何威风？加上祖母去世，今年，不必再跋涉千里回那清冷无聊的老家了。忆起往年，舟车劳顿，风尘仆仆，回到那宅院里，除了规矩还是规矩，哪有京城半分繁华热闹？更别提，还要日日对着那张让她如鲠在喉的脸。

　　如今，两桩心事一朝了却。她只觉得浑身三万六千个毛孔，无一不舒坦，无一不畅快，仿佛十六年积压的阴霾被一扫而空。

　　菱儿被小丫鬟领着走进内室，许如瑛听见动静，抬起眼帘，傲慢的审视着菱儿。这就是一出生就被换成奴才的倒霉妹妹？她满含冷意的视线落在菱儿那张未施粉黛，却依然清丽绝艳的脸上，许如瑛神情凝固住了。菱儿生得极好，眉眼间还有一股被苦难打磨过的坚毅，比温室里精心养护的娇花更添生气。

　　许如瑛不动声色的把手帕摁出指甲印，声音却柔得像棉絮：“妹妹可算回来了，姐姐可盼了你好些时候。”她温婉的起身相迎，伸手抓住菱儿手腕的那一刻，狠狠的用指甲抠进菱儿的肌肤。被皓月压了这么多年，原以为她被发卖，再也没有人能压着自己！可这位真正的妹妹怎么还是比她生得好？想到这里，许如瑛手上的力气又大了几分。

　　菱儿“嘶”的一声甩开许如瑛，后退几步，低头一看，手腕被指甲抠的已经淤血发红。她抬眼怒瞪许如瑛，许如瑛脸上的笑容依旧完美，眼中还有一丝得意。

　　她身后侍立的两个满身绫罗，满头珠翠的大丫鬟，一个唤作明珠，一个唤作宝珠。明珠最能揣摩主子心意，立刻用帕子掩着嘴，发出一声嗤笑：“二姑娘这是怎么了？连姐姐的亲近都躲，莫不是在乡下地方待久了，连咱们府里拜见姐姐的礼数都给忘了？”

　　宝珠立即帮腔，声音尖利聒噪：“拜见姐姐的礼数忘了倒也罢了，若是将来我们姑娘登上后位召见妹妹，二姑娘拜见皇后也坏了规矩，那可就要按宫规处置了。”

　　明珠一唱一和，丝毫不掩饰眼里的轻蔑：“二姑娘许是还没学过《女诫》《内训》，不识得几个字，更别提闺阁礼仪了。不过没关系，往后跟着我们姑娘慢慢学就是了，横竖我们姑娘心善，不会嫌弃妹妹的。”

　　许如瑛最满意这两个丫鬟的就是她们会看眼色，总是能在最恰当的时候替她说出她想说却碍于身份不能说的话。这些话听得她心里舒坦极了，面上还微微蹙眉，佯作呵斥状：“休得胡言！妹妹从小受苦，又初来乍到，不懂规矩情有可原，你们再这般无礼，我可要处罚你们了。”又转向菱儿，笑容越发温柔和煦，带着一丝“做好人”的得意：“妹妹别往心里去，这些丫头被我惯坏了，一向口无遮拦，别见怪！”

　　菱儿看着许如瑛那张完美无瑕，写着“大度贤淑”的脸，又扫了一眼明珠宝珠那副狗仗人势，狐假虎威的嘴脸，心里明明白白。这主仆三人，配合得天衣无缝。

　　“皇后？”菱儿突然问道，声音不大，却有股穿透力，没有接许如瑛营造的“姐妹情深”。清澈的目光直直的看向许如瑛，语气里带着满满的疑惑：“姐姐的丫头刚才说什么后位？什么皇后？谁要做皇后？”

　　宝珠立刻抢着说道：“自然是咱们大姑娘！当年可是有得道半仙给夫人算过，说夫人命格贵重，必然能生出凤命贵女！府里除了我们大姑娘，还有谁配得上这命格？难道还会是......”她故意拉长腔调，满脸鄙夷的上下打量菱儿：“难道还会是......做奴才长大的二姑娘你吗？”

　　“住嘴！”许如瑛这次有几分真实的恼怒，这蠢货说得太直白了，她立即换了痛心疾首的神情，对菱儿说道：“都是些市井流言，妹妹不要当真！”

　　“市井流言？”菱儿脸上浮起淡淡的笑意，没有半分温度。她不再看那两个跳梁小丑，直勾勾的看着许如瑛：“姐姐有话大可自己说，借丫鬟的嘴说，自己再出来做好人，这种招数令人作呕！”

　　许如瑛笑容僵住了，一下子变得惨白，她没想到菱儿说话这般尖锐，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母亲让我来拜见你，可姐姐的狗没养好，该摇尾巴的时候却张口乱咬，今日我们姐妹第一次见面，我就不和两条疯狗计较，希望姐姐以后拴好狗绳，要是再到我面前来喷粪，我可就不客气了！”菱儿说话毫不留情，听得明珠宝珠脸色发青。

　　“还有啊！”菱儿向许如瑛逼近一步：“什么‘凤命贵女’的是市井流言，那不就是满京城人尽皆知吗？想必是姐姐自己在外面造势的吧？”她眼神锐利，吐字如珠：“姐姐野心是真大，人也是真的蠢！”

　　许如瑛火气上涌，她长这么大还没有被人这般辱骂过。菱儿却不管不顾，径直往下说道：“八字还没一撇的事儿，就满京城宣扬，若是将来坐不上那个位置，姐姐这脸面还往哪儿搁？许家丢不丢得起这个人啊！”

　　这一刻，许如瑛刻意营造的“端庄贤淑”“人淡如菊”被菱儿直戳肺管子的尖锐话语撕得粉碎。她柳眉倒竖，秋水双眸立喷出毫不掩饰的凶狠。

　　“你这个贱人！”许如瑛像只被踩了尾巴的猫，声调高得破了音：“你算个什么东西？也敢编排我？一个粗鄙不堪的贱丫头，给我提鞋都不配！你竟敢......竟敢诅咒我？你竟敢企图坏我命格！这般心思恶毒！你就该在下房做一辈子奴才！”她指着菱儿的手指都气得在颤抖。

　　菱儿冷笑一声，毫不畏惧她怨毒的目光：“姐姐这么激动干什么？我不过说了几句提醒姐姐的实话，怎么就坏你命格了？难道姐姐这‘凤命’是纸糊的？几句话就给扭转了？”

　　论起吵架骂人，菱儿在王四娘十几年的刻薄言语和棍棒底下长起来的，许如瑛这样温室娇花根本不是对手。菱儿每句话都诛心，专门往许如瑛最怕，最心虚的地方戳。

　　许如瑛被噎的眼前发黑说不出话，她什么时候受过这样的顶撞和羞辱，有祖母庇护的皓月都从没有当面辱骂她是“蠢货”，现在被这个她打从心里瞧不上的“贱奴”折辱。她最愤怒的是菱儿竟然敢质疑她最引以为豪的“凤凰命格”！这简直是挖她的命脉！

　　“明珠！宝珠！给我上去掌嘴！狠狠的打！直到她求饶为止！”许如瑛尖声嘶叫道。

　　两人早就摩拳擦掌，一得令就迫不及待的扑上去，明珠身量高一些，扬手就朝菱儿的脸颊狠狠扇过去。菱儿在厨房干了多年粗活，吵架厮打是家常便饭，一根线一块布都要争抢。明珠这样在小姐闺房里娇养的丫头在菱儿眼里不过是一盘菜，菱儿侧身一躲就避开了明珠的巴掌。菱儿抬手狠狠揪住明珠的发髻，用力往下一拽！

　　“啊！！！”明珠痛得杀猪般嚎叫，发髻散乱，珠翠掉了一地，被菱儿拽得仰面倒在地上，狼狈不堪。

　　宝珠尖叫着上前帮忙，菱儿抬脚揣在她腹部，宝珠被一股重力冲击得往后摔了过去，撞在许如瑛身上摔成一团。菱儿一把拽起明珠，把她往宝珠那边一扔，刚刚爬起来的宝珠正在搀扶许如瑛，被扔过来的明珠又一次撞翻在地。

　　许如瑛有生以来从没这么狼狈过，气得几乎要晕厥过去，她手忙脚乱的爬起来，顾不上鬓钗散乱，语无伦次道：“你这个泼妇！你这个贱婢！来人！把她给我捆了！我要亲手教训她！”

　　明珠宝珠不敢再靠近菱儿，又不敢不听许如瑛的命令，正在犹豫之际，门口传来一声难以置信的厉声喝止：“这是干什么呢？”

　　安国公许桓和邱氏双双脸色铁青的出现在门口，邱氏目呲欲裂，她最疼爱的心肝宝贝许如瑛，云鬓凌乱，气得脸色发白；明珠宝珠明显刚刚被人打了，两人都一身狼狈的坐在地上；菱儿却好端端站在那里，眼神桀骜，全身上下满是挑衅！

　　“母亲！”许如瑛像见到救星一般扑进邱氏怀里，哭得梨花带雨：“女儿不过是想教会妹妹家里的规矩，她不但顶撞我，还动手，你看她把明珠宝珠给打的......”她泣不成声的说道：“这些也就罢了，她还诅咒我，说我将来做不成皇后，只会给家里丢人！”

　　邱氏看到许如瑛委屈的模样，火气直冲天灵盖，她没有儿子，一心指望大女儿将来成为皇后，她才能扬眉吐气，才能踩下祝姨娘母子三人。菱儿竟敢直戳她命门！她几步冲到菱儿面前，扬手就要打！

　　“住手！”许桓声音低沉威严，目光锐利的扫过两个女儿，在菱儿倔强的脸上停留了一瞬，她长得太像邱氏年轻时候了，脸上神情又和自己如出一辙。她果然是亲生女儿，许桓心下一软，对邱氏说道：“孩子才刚回来，什么都不明白，你好好说就是，做什么动不动就打？”

　　许如瑛惊讶道：“爹爹，她欺负我！”

　　许桓说道：“什么欺不欺负的？她才回来！欺负得了你？这是你妹妹，从小受尽了委屈，你做姐姐的自然要多担待一些！”

　　“老爷！”邱氏不甘心的向许桓说道：“你看看这孽障！一回来就闹事，竟敢对长姐动手，还敢诅咒她，这种粗鄙无状的孽障，就不该接到京城来，就该把她扔在老家自生自灭！”

　　“行了！”许桓目光复杂的看着菱儿，审视了好一会儿，沉声道：“孩子从小受苦，难免脾气大些，往后慢慢教就是了。”他顿了顿，对邱氏说道：“孩子既然回来了，就是许家正经的二小姐，菱儿这名字太随意，往后......”他看向菱儿说道：“你往后就随你姐姐的名字，叫如菱。亲朋好友要是问起，就当皓月从来没有存在过，也没有过什么掉包，跟着老太太在老家的一直是如菱。”

　　许如菱？听起来确实是姐妹的名字，可“菱”字是野草的意思，就算回了父母身边，他们都懒得费心思给她重新取一个寓意好点的名字吗？菱儿手脚冰冷，一言不发。

　　“多给她找几个女师，这个年岁学诗书太晚了些，至少要识字啊。”许桓对邱氏吩咐道：“你要多费心，她怎么说也是你十月怀胎生的。”

　　邱氏狠吸一口气，定了定神说道：“老爷放心，我知道了。”

　　许如瑛满心不忿，听这话就是父亲要放过她！这时候又不好驳斥父亲，她眼神恶狠狠的钩在菱儿身上，日子还长，慢慢来！

　　菱儿得了新名字，许如菱，许家如同野草一般的女儿。这个名字时刻在提醒她，在这里，亲人不是依靠，她是生母的杀子仇人。也不知道为什么，见第一面就被姐姐针对。屋里分明温暖如春，菱儿却觉得比外面的冰天雪地还要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