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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六章 ...

  •   午饭后,董绣心带着丫头们飞快回到听雪堂,一路裙裾翻飞,环佩叮当。皓月跟在最后,漠然不语。沉重的院门在身后关上,随着“哐当”一声,董绣心紧绷了一上午的心弦骤然断裂。她猛的回头,狠狠一掌甩在皓月脸上。

      皓月猝不及防,被打得摔在一边,头上的素银簪子“叮”的一声脆响,跌落在地,脸颊上迅速浮起五道清晰的,火辣辣的指痕。

      “晦气的东西!一上午就知道杵在那儿!”董绣心双眼赤红,胸口剧烈起伏,积攒了一上午的委屈,紧张,恐惧,此刻终于找到了宣泄口,一股脑儿倒在皓月身上。她手指几乎戳到皓月脸上,声音扭曲嘶哑:“木头桩子似的,一句话不知道说,就看着我让人作践!要你有什么用!”

      皓月默默的爬起来,捡起地上的银簪,簪子冰冷,硌着手掌。这要是从前,敢跟她动手的她非扒了对方的皮不可,安国公府的邱氏和许如瑛都没敢跟她动过手。皓月好不容易忍下强烈的想要打回去的冲动,不断提醒自己身契还在她手里,不能还手。

      只听董绣心的声音越来越歇斯底里:“老虔婆!跟我这儿吆五喝六!还教我规矩?她自己懂规矩吗?看看她养得什么闺女?!贱蹄子一个!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惦记男人!臭不要脸!”她越骂越激动,仿佛要将一上午的憋屈都倾吐干净:“死婆子摆什么臭架子!哪儿来的脸?她难道老老实实服侍婆婆了吗?还出身高门!老不死的下作脏货!”

      董绣心唾沫横飞,气喘吁吁,胸中恶气却依旧盘旋,越骂越生气,声音在院落回响,刻薄又空洞。一肚子邪火没地方发,抬手又要对着皓月的另一边脸狠狠劈下。

      “小姐......大奶奶息怒啊!”玉钗瞅准空挡扑上来抱住董绣心扬起的手臂,全身因用力微微发颤:“您不要气坏了自己,不值当啊!您现在可是李府正经的大奶奶,好日子在后头呢,何必这么跟自己过不去呢?”玉钗用尽全力拦住董绣心,一边用眼神示意皓月快些退开。

      “是呀!”翠织也上前安抚董绣心:“何必置气,您气坏了自己,她们可一点事儿都没有。”上前低声说道:“姑娘要发脾气也不能在院子里发,万一给人听见,太太不是又要发落您吗?”

      董绣心的暴戾似乎被“大奶奶”三个字稍微安抚了些,又听到“太太”二字,她急促的喘息着。一看皓月脸上红肿的指印和依旧平静的眼神,似乎周遭发生的一切都进不到她心里。董绣心心头的邪火烧得更旺,她指着皓月,发疯一般骂道:“滚!滚回你的下房去!少在这儿碍眼!看见你就晦气!”

      皓月果断转身,一言不发的朝院角那处低矮的下房走去,步履平稳,背脊挺得笔直,就像一株被风雪压弯却韧劲极强的青竹。脸上的灼痛感无比清晰,董绣心辱骂的话语还在响起,直往耳朵里钻。

      院子里几个在廊下做针线的小丫鬟,已经吓得缩起了脖子,大气不敢出。董绣心冲进卧房,“砰”的一声甩上房门,力道震得门框嗡嗡作响。房里传来瓷器碎裂得刺耳声响,清脆的碎裂声中不时夹杂着啜泣和谩骂,满满都是怨愤。

      原以为离开了董家,离了董夫人,嫁进高门大户,总算是熬出头。谁知道高门里有个比董夫人厉害十倍的婆婆,受的气比在董家时更甚!董绣心有一种才出狼窝又入虎穴的感觉。

      翠织在外面听着卧房里的逐渐安静下来,推门进来,在床边的水盆里拧了湿毛巾上前,给董绣心敷眼睛,董绣心一把拽过毛巾,按在脸上,哭了这么久,脸上的胭脂香膏早就花了。

      “大奶奶,您消消气,做媳妇的哪有不看婆婆脸色的?咱们家老太太在的时候,太太那时不也是要每日晨昏定省,端茶递水的伺候吗?”翠织小心说道:“您才来第一天,往后日子还长呢,您再生气也不能在二房太太,三奶奶和二小姐面前表现出来,您是外来的,她们亲姑侄亲母女的,可都是血亲,不然在这里可就寸步难行了。”

      董绣心眼神依旧愤恨:“日子是还长,可她们第一天就把我踩在脚底!都是做儿媳的,凭什么她就能坐着吃饭,我就要站着伺候人,这不就是明晃晃的告诉李家上下所有人,我的地位比做弟媳妇的更低吗?”

      “您没看出来吗?”翠织说道:“咱们这房的太太和大太太明显不和,她自己就是做弟妹的不恭敬大嫂,就想借着抬举自己侄女踩着您这个做大嫂的,这是给大太太看呢。”

      董绣心把手里的毛巾摔在地上,咬牙切齿道:“蠢老妇!我可是她亲儿子的正室,她侄女不过是庶子媳妇,踩着嫡子媳妇捧庶子媳妇,就为了给妯娌脸色看!死老太婆!也不想想我没了脸面,她儿子能有脸面吗?”

      一想到李家下人此刻都在窃窃私语,说新进门的大奶奶敬茶被训得灰头土脸,服侍的第一顿饭也鸡飞狗跳,董绣心就恼火烦躁。

      不行!这脸面必须争回来!不能招惹婆婆妯娌小姑,还不能教训教训下面人吗?

      “翠织!”董绣心命令道:“一会儿我午睡起来,把这听雪堂当差的,都给我叫齐了。我一回来,桌上连饭都没给摆上,也没个迎候的人!这还得了?听雪堂的规矩,我要好好立一立!”

      栖霞阁,徐舒莲屏退房里所有人,只留下贴身大丫鬟银杏,她坐在梳妆台前那面磨得锃亮得铜镜面前。镜中人,眉眼寡淡,肤色暗黄,鼻梁扁平,唇厚无色......怎么都算不上好看。方才在厅里,董绣心生的清丽秀美,带来的几个丫头也都清秀齐整,尤其是端茶的那个丫头,一个贱婢!凭什么生的那么好!她徐舒莲可是徐家正经嫡出的大小姐,竟会长得不如个丫鬟!

      她转身盯着银杏,声音急躁,带着一股神经质的紧绷:“银杏!你说!今天端茶的那个......她生得如何?跟我比......如何?”她问得直白、急迫、强烈、偏执,仿佛急需一个肯定的回答来浇灭心头妒火。

      银杏心头一紧,从小陪着一起长大,她太了解这位徐家大小姐了。容貌,是徐舒莲心尖上的刺,但凡见到比她好看的女子,必要反复比较追问,若答案稍不如意,轻则摔打物件,重则迁怒打骂。眼前的徐舒莲因嫉恨而扭曲,银杏脑海里闪过皓月端着茶盘,娉婷而立,清冷明艳的模样,不多时她马上回神跪下,斩钉截铁的说道:“三奶奶,您这是什么话?她不过是个卑微的陪嫁丫头,给您提鞋都不配!她不过是细皮嫩肉了些,您这大家闺秀的贵重气度,哪里是她能比的?”银杏搜肠刮肚想词:“您可是金尊玉贵的千金小姐,何苦跟她比?这不是自降身份吗?”

      徐舒莲听了这些话,胸中着的火似乎稍稍散开一些,她又转向镜子,仔细端详起来。她拿起妆台上一支纯金镶东珠的簪子,在手心来回划着。

      听雪堂里的石榴树枝繁叶茂,石榴花开得正盛,红得耀眼,像一团团凝固的血。

      破旧的下房里,玉钗从袖子里摸出一小块用油纸包着的甜糕,塞到皓月手里。董绣心的四个丫头里,也就玉钗和她亲近一些。
      “吃点甜的压压惊,咱们做丫头的都这样。”玉钗声音低低的,带着过来人的劝慰:“主子高兴了,咱们就好过些,主子不高兴了,打打骂骂都是家常便饭。连翠织姐姐都受过罚,何况咱们。”她也拈了一块甜糕放进嘴里满满嚼着,脸上习以为常的认命。

      皓月捏着块小小的甜糕咬了一口,甜腻的气息在喉咙化成一片苦涩。她把空油纸拢在掌心,轻轻摩挲着粗糙的纸面。

      玉钗见她不说话,以为她还在为那一巴掌委屈,凑在皓月耳边,带着糕点的甜香,说出了让皓月更窒息的话:“你也别难过了,小姐今天受了天大的委屈,难免心里窝火,在这李家,她只能冲咱们发脾气,忍忍就过去了。再说......”她语气里带上一种隐秘的,自以为的宽慰:“等一个月后姑爷回来了就好了,他一回来,瞧见你这模样,还能不中意?你可是听雪堂头一份的美貌,若是姑爷抬举了你,把你收了房,有了姑爷的宠爱,到时候小姐就不敢这么明目张胆的难为你了,你的好日子就来了。”

      抬举?收房?

      一阵刺骨的寒意从皓月背后窜出,胃里一阵翻江倒海,糕点的甜腻忽然变得令人作呕。

      玉钗的神色仿佛在给她指点明路,可那条路分明是深渊!妾室,不就是个玩物?用青春美色换取男人的欢心,做的好,欢心多了,生活得好一点,要是哪里没做好,说贬就贬说卖就卖,性命都掐在人家手里。更何况还是在董绣心手里讨生活,跟她争男人的怜悯和恩宠。

      后半辈子要一直受他们夫妻俩的磋磨?巨大的屈辱和强烈的反感在皓月心里翻腾,她可是从小被许老太太精心教养长大的闺秀,这身血肉是诗书礼仪堆起来的,虽然当下落入尘埃,可许老太太亲手浇灌出的那根傲骨还在皓月的脊背里挺立着不肯坍塌。要她去趴在男人脚下,去换取旁人“不敢明目张胆的难为”。

      这也算出路?这分明是扒皮抽骨的耻辱!

      玉钗还在说道:“高门大户里那些得宠的姨娘,吃穿用度哪样比正经主子差了?生了儿女的,更是有了依仗。像咱们这样的,能得这样得造化,那是老天开眼,祖坟冒青烟!”

      “这算什么造化?”皓月声音微微沙哑,厌倦又疲惫。

      玉钗愣住了,茫然的看着皓月,好一会儿才不解的问道:“那还想怎么样?做丫鬟的不都这样吗?想要摆脱一辈子做奴才的命运,不就这条路最体面吗?难道还有别的法子?总比配小厮或是放出去配庄稼汉强得多。”

      皓月目光沉静,玉钗脸上那根深蒂固,被驯服得奴性,和对“妾室”身份的向往,让她心中微微惶恐,她害怕自己为奴时间久了,也会变得这般。若真有那一天,“皓月”可就不止从许家消失,而是从这世上彻底的消失了。

      玉钗被皓月的神色弄得有些发毛,从皓月第一天出现她就看不透,原以为熟悉了自会有所了解,可这么久了却越来越看不透,不知道她整天都在想什么。

      “小姐午睡可能快要醒了。”皓月轻轻提醒道:“今天她心情不好,要是去晚了怕是又要发脾气了。”

      “对对,那我先走了,你一会儿赶紧过来。”玉钗如梦中惊醒,快步离开,走向董绣心的卧室。

      屋里只剩下皓月一个,手掌里,吃剩的甜糕躺在手心。自己不就像这块甜糕吗?被买卖,被随意掰碎,想吃被便吃了,想扔就扔了。她被呵斥,被随意当作泄愤的工具,连被塞给男人做玩物,都是“抬举”。或者配给粗鄙小厮,生儿育女,继续在深宅挣扎,看着儿女也成为随打随卖的奴才。

      比董绣心的耳光更痛的绝望滋生出来,她抬眼看着四方天空,天空蓝灰色,没有飞鸟的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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