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皓月沉璧》杨枝净露

16、巧言令色

　　李环玉对着母亲哭闹不止，柳氏心中怨怪女儿不听劝，明明跟她说了只要做到有礼有节就好，她偏要出头表现，现在搞的这么难看的地步。

　　“娘，你去跟爹爹说说，你去让爹爹命令府里所有人谁都不许看轻我，下次要是再有人敢轻视我，就任我处置，您快去呀。”李环玉催促柳氏去找李志修来给她撑腰：“爹爹说了，我来这里可不是为了给她们作践的，要是有人不长眼就去告诉他，他肯定给我出头。”

　　柳姨娘脸上是掩盖不住的疲惫，脸色灰败，听见女儿还在说这样的蠢话，忍不住训斥道：“你还嫌丢人丢得不够啊，今天早上我是怎么跟你说的？你为什么不听？搞成这样全是你自己不知深浅招来的。”她换了口气，满脸都是无力：“这时候你不遮掩着，还要去找你爹，让他知道你今天是怎么出丑的？让他也败坏对你的好印象？这时候去找你爹出头，旁人只会更看不上你，更笑话你是个见识短浅，凡事只会哭爹叫娘的废物。”

　　李环玉煞白了脸，连哭都忘了，呆呆的看着柳姨娘，柳姨娘见女儿这样既恨其不争又心疼不已，缓和了语气说道：“咱们才刚来，有些什么不懂的也正常，往后日子还长呢，这脸面是可以慢慢争回来的，你祖母让你静一静毛躁的性子也确实没说错，也是为了你好。”说着把把李环玉拉着按在梳妆镜前：“把你这身花里胡哨的衣服换下来，谁家小姐在家里穿成这样？生怕别人不知道你有好衣服似的。”

　　柳姨娘对皓月招招手：“你们几个，过来给三小姐换装，按照家中几位小姐的衣着给她换好，不要再弄成这个样子了。”

　　李环玉只能由着几个丫头给她换下全身上下的华贵衣饰，那身绫罗珍珠衣裙被换下，叠好放在一边，李环玉看着裙子上的珍珠，这珍珠就像她一样，原本是为了耀眼夺目将所有人比下去，结果却被丢在了一边。李环玉看着皓月把衣服叠好收进衣柜，合上柜门的那一刻，初进府时的骄矜化作了一种尖锐阴郁的东西，并且深植心底，让她开始变得敏感。

　　这份敏感，一点没藏着，在午膳时分展现的清清楚楚。

　　素云提回来的食盒里，是和另外几位小姐相同份例的两荤两素一汤一主食一甜品，八宝鸭子，清炒虾仁，竹笋菜心，清炒小白菜，金丝乌骨鸡汤，鸡丝面，糯米凉糕。李环玉拿着筷子略微拨动了几下，脸色便沉了下去。

　　“这八宝鸭子怎么只有四宝？偷工减料吗？”“这道清炒虾仁，虾仁小得像米粒，故意给我脸子看呢？”“清炒小白菜怎么还有几根老了的？”“鸡丝面也不够筋道！”

　　越说火气越大，李环玉把筷子一把拍在桌上：“慈安堂才发生多久啊？厨房就开始给我下脸子了，拿这等货色来搪塞，当我好欺负是不是？素云！去把厨房管事的给我叫来，我要好好问问她，到底是谁制定这种看人下菜碟的规矩！”

　　柳姨娘连忙劝阻：“你又要闹什么？这饭菜不是挺好的吗？乱挑剔什么？”

　　李环玉声音尖利起来：“娘，我现在连吃口饭都要看人脸色，你还要我忍吗？今日忍了，明日还不定送什么东西过来呢。我李环玉进到李府不是来受气的，我可是来当尊贵小姐的。”

　　柳姨娘头痛无比，简直想一巴掌打晕她算了。

　　“三小姐息怒，这鸭子虽然配料简单了些，但火候是极好的，鸭肉炖得稣烂入味；虾仁虽然不算大，可也不小，主要胜在新鲜爽脆。这汤也是老母鸡吊的高汤打底，最是温补养人。”皓月声音轻柔，娓娓道来：“厨房想来是想着三小姐刚来，怕换了口味脾胃不和，才特意做得清淡了些，其实是用了心的。”

　　素云也赶紧说道：“三小姐可是老爷亲自接回来的，厨房有几个胆子敢给三小姐脸子看？”这位三小姐也太任性了，亲娘都摁不住，素云一听皓月说得头头是道，赶紧附和着，免得这位三小姐又闹出什么事故，连带着她们做丫头的遭殃。

　　皓月这番话条理分明，将李环玉的挑剔解释成厨房的“用心”，还抬高了李环玉的地位，给了她一个体面的台阶。

　　李环玉脸色好转，皓月又适时的轻声说道：“三小姐身份尊贵，厨房肯定是要比往常更加用心三分的，等晚些时候，让厨房送上一盏冰糖燕窝来给您润润嗓子，今天小姐想必乏了，喝了燕窝休息休息。”

　　素云跟着说道：“是呀，春季最容易犯困，小姐歇一歇午觉吧。”

　　柳姨娘看女儿似乎被劝住，赶紧夹了一筷子她喜欢吃的竹笋菜心在她碗里，说道：“行了，你不累我都累了，吃了午饭好好歇歇去。”

　　李环玉默不作声夹起菜吃了下去，似乎也没有挑剔得那么差劲。

　　春日午间寂静，庭前几株海棠开得正好，粉白的花瓣拥簇着，压得枝条弯了腰，暖香甜腻。李环玉在午睡，丫头们也都在休息，皓月在侍弄花草，素云和莺歌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天做针线。四下安静，熏香袅袅升腾，融进满室清凉。

　　只是这样的舒适没有多久，李环玉午觉醒来，想绣个香囊，莺歌拿来针线笸箩。李环玉拿起一块锦缎，指尖摩挲了两下，眉头又皱了起来：“怎么这么粗？颜色也不够鲜亮，这些丝线的光泽度差远了。”她又皱起了眉头：“该不会是管事婆子把别人挑剩下的破烂送到我这里了吧。”

　　这是又要发作了？莺歌跑去找柳姨娘，素云向皓月投去求救的眼神。皓月放下手里正在整理的花圃残枝走了过来，她拿起那块锦缎，仔细看了看，又拈起几根丝线，对着光瞧了瞧。

　　“三小姐的眼光自然是极好的。”皓月先肯定了李环玉的眼光，话锋一转，带着几分恰到好处的惋惜：“这料子是上好杭绸，细密厚实，是顶好的，这绸缎用的是石榴红染法，不能太鲜亮，否则容易显得轻浮，衬不起三小姐的端庄。”说完又拿着金线说道：“这金线也是好的，只是这是‘暗金’，不是市面上常见的‘明金’，这种丝线绣在深色底子上才能显出华贵沉稳，不落俗套。管事妈妈这是不敢小瞧了三小姐，才特意挑了这些少见的料子金线。”

　　皓月几句话将李环玉嘴里的“次品”扭转成“低调奢华”的身份象征，还用“管事妈妈的不敢小瞧”，话里话外抬高李环玉的地位。声音不高，但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

　　李环玉脸上的怒容被狐疑取代，再看看那锦缎和丝线，恍然觉得皓月似乎说得有道理，这颜色看着比那些俗气的大红大绿看着贵气些，这金线配在深色底子上，好像也确实更显眼，还不会像明金那样扎眼。

　　她哼了一声，挑剔的劲头弱了下去：“算你会说话。”但眼神又像毒蛇一般阴森的盯着皓月，就你懂！我一个千金小姐还用你教？

　　日影西斜，李环玉在皓月和几个丫头的安抚抬举下，终于平安的度过了这位三小姐进李府的第一天，她的性子让大家难以招架，连柳姨娘都头疼，她听到素云说是皓月安抚住了李环玉，对她不由得倚重几分，她这样心思剔透玲珑，能言善道，能安抚住女儿的人跟在女儿身边，能省去不少麻烦。

　　夜幕降临，万籁俱寂，皓月回到静心斋分给她的那间位于后房角落的小小耳房，屋里没有点灯，她疲惫的坐在冰冷的床沿上，清冷的月光在她身上投下孤寂的影子。白天察言观色，揣摩李环玉的心思，安抚她骄矜傲慢又敏感暴躁的性子，用精心编织的奉承话去平息一场场莫名而来的风波，总之都是在把一个外室女的虚荣自卑，尽量捧成独特的“尊贵”。

　　不知道李环玉怎么看她，但是柳姨娘似乎开始看重她了。可是皓月并不觉得开心，一股浓重的厌弃从心底最深处涌上来，几乎将她溺毙。

　　皓月透过窗户看着天上的明月，她曾经是诗书堆砌出来的骄傲闺秀，风骨气节是自小种在内心深处，随着年岁慢慢长起来的，和她血肉相融。可如今她在做什么？她变成了什么？

　　她变成了一个精于揣摩主子心意，巧言令色，低三下四的......奴才......

　　似乎有条冰冷的毒蛇幽幽的缠绕她的心脏，让她绝望又窒息。白日里对李环玉的奴颜卑膝此时反复回荡在脑海里。她为了逃离即将回到听雪堂的李景宏，又掉进了另一个需要用尊严和骄傲去交换生存的牢笼。

　　想到这里，皓月自嘲的笑了一下，都已经是奴才了，还在硬顶着不肯跪下，还在执着尊严，做奴才的哪里还要得起这种金贵的东西？

　　她走到窗前，推开半扇，清冷的夜风灌入，虽是春季，但深夜的风还有些寒意。天上那轮明月肆意的泼洒清辉，落在她苍白的脸上。

　　皓月，清辉依旧，心已蒙尘，她正在亲手扼杀那个由安国公老夫人亲手培育的清傲孤月。

　　前路茫茫，她费尽心思走的这条路，究竟是生路还是更深的陷阱？她暂时还看不清，做主子的一句话就能决定她的命运，她则需要耗尽心力来寻求生路。

　　窗外传来几声虫鸣，皓月把脸庞埋进双手，肩膀无声的颤抖，全身都是深入骨髓的疲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