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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E-8-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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雍王府的库房门轴吱呀作响,惊飞了檐下栖雀。
“夫人,徐夫人送来三百亩地契说是旱涝保收,另问她陪房家人四户,其中一户是老爷亲兵退下来的,儿子们个个能骑善射,是否陪嫁给小姐做护卫、田庄上的管事......”
“统统送回去。叫她不必操心。”
来通报的侍女话音未落就被雍夫人摆手赶了出去。她忙得焦头烂额,头风病几近发作。
“五斗橱要紫檀木的,先照这个居所尺寸把样子打出来。”她的声音在堆满绫罗绸缎的库房里格外清晰,“鲁木匠新出的百子千孙纹样不错,再加一套马鞍桌。”
侍女们捧着各色料子穿梭如云。雍瑾儿捏着块石榴红锦缎,看母亲旋风般掠过一箱箱海州瓷器。
“日常用山水纹的,宴客要二十套花果纹的,每套都是那一百来件的......”
“叮当、叮叮当当。”瑾儿重复着库房里回荡的声音,轻轻拽住裴氏袖角,“母亲,为何突然大办嫁妆?莫非梁疆王府答应了?”
裴氏恍若未闻,正吩咐管家去定制茶具、鎏金梳妆台、银制餐具......清单越写越长,像条缀满珍宝的河流。
“母亲,嫁妆里可有石锦?”
“不挑匹夫倒挑布匹?都说梁疆王世子识大体,我看未必。天下清贵之家何其多?”裴夫人冷笑过后,扶额叹惋,“然而不动嫁妆的夫家凤毛麟角,变着法要钱不要脸的'体面人家'比比皆是。”
她转身抚过一匹月华缎:“鼠皮、丝绒、粉红软缎、银葱、月亮皮......都是顶好的料子,还有绵州绣娘十八人。石锦沉甸甸的压身子,远不如这吉祥纹样,寓意我的瑾儿无论遇到什么污糟事,都能逢险化吉,平安,康健,无忧。”
“放心吧,嫁妆都是瑾儿的零用钱,瑾儿一定会看好的。”
“瑾儿你切莫局限在母亲的担忧,出了门要大大方方的,眼光放长远些,你将来要掌的是一个家族的开销。夫婿若识大体,便知这是你的私产,他若开口‘借’,那便是撕破了脸,你更要攥紧了,因为那说明他已无顾忌,吃相难看之日不远了!”
“瑾儿愚笨,听不懂这些。“雍瑾儿有些退却,她想让母亲开心:“母亲答应过瑾儿,出嫁时尊母亲那边的习俗,母亲十里红妆嫁给父亲,何等风光?如果瑾儿的夫家不够十里远怎么办?不如绕着白玉京走一圈吧?”
“你既然这样说,就证明娘的担忧不无道理。”裴夫人忽觉的有些累了,就在就近捡一个陪嫁的椅子坐下,背后是一个正在打的棺材,叮当,叮叮当当。
雍瑾儿忙藏在母亲面前,双手交给母亲手里,然后才小心的观察那巨大的盒子,一想到是用来装自己的不由得有些怯,但又一想,它是母亲送的,也就不那么怕了。
“莫怕,”裴氏的目光轻抚棺木,“这口棺材是替娘提醒你,进真棺材前,切莫被困进活棺材里。”
“可女儿就是觉得不吉利。”雍瑾儿难得忤逆一次,不知为何她有些难过,于是对母亲说道,“夫家可有为儿子筹备这些?为何娘家就要未雨绸缪,在女儿大喜的日子,先做了‘白发人送黑发人’这等伤心难过的事?”
裴氏抚摸着瑾儿的头,她的声音渐渐低沉:“十里红妆,从生到死,是拿娘家的血肉供养夫家。就说普通人家,一户人家生了儿子,将来家里是要迎娶新妇过门,添丁进口,是家族兴旺的喜事。但倘若只有女儿,不论再多到头来都会被抢的一个不剩,因为两个老人,风烛残年的什么都帮衬不到。大多数女儿没了娘家便不算人,有私房钱的便供着续命,没有的就耗着一条命,在夫家任劳任怨,往后做人做鬼也全凭夫家一张嘴。”
“嫁妆是瑾儿私有,夫家若识大体,便知动之一文便是失德。更何况,母亲说到那种情况少之又少,就算有也都是不得已,夫君是瑾儿相伴一生的人,瑾儿帮衬才是正理。”
“可你夫君未必想和你相伴一生,就算当初千挑万选来去,也未必能见人底色。赘婿入门,抛妻弃子、恩断义绝的夫君也屡见不鲜。”裴夫人并没有像从前那般夸赞女儿,而是继续说教道:“娘既然不能把你放在眼皮子底下一辈子,你就要自己学会这生存的‘世道’。”
“娘,你又在吓唬瑾儿了。”
“为人父母,都愿儿女遇人淑良,但也都怕儿女遇到那个‘万一’。遇上了便是一辈子的事,在那个‘万一’里,嫁妆与彩礼能够相抵,便是公平吗?”
雍瑾儿满眼天真:“说明夫家与娘家门当户对,自然和和美美。”
“那也得是你夫君出息,能自立门户。否则在娘家看来,是割了心头肉去补别家的窟窿;在夫家看来,却只当多了张吃饭的嘴——‘横竖娶了这么多房媳妇,就数这个最不懂事’。纵使你每日只管吃睡,但生儿育女、管教孩子皆是你一人份内的事情,孩子病了,你求不求人?针线用度,你做不做?若有一日你丈夫为打点子女前程开口求助,这嫁妆银子,你拿不拿出来?即便你铁心一毛不拔,可你的银钱、你的身子,终究是搁在别人的屋檐下,他们捞不到好处,对你谩骂、排挤尚且来不及,断没有敬你的理。娘家只有给他们掏更多的钱,若遇风波,便拿捏着你逼着娘家低头服软。”
“瑾儿宁死不低父亲母亲的颜面!”瑾儿连忙跪下,但是她却在向来不可一世的母亲的眼里看到了一丝悲伤。
裴氏俯身抚摸着小女儿的脸庞:“你万不能这样想。娘亲说的只是万一,是坏的不能再坏的地步。而我的瑾儿不会遇到这些。”
“所以瑾儿,大富大贵之家财不外露,雍王府的身价就是你的嫁妆,那个人倘若事事都想仰仗新娘家,结果连你最基础的生活都不想顾及,就断然不肯答应这门嫁妆只有新娘子最喜欢的布料的亲事。”
窗外飘起今春第一场雨。
瑾儿眼巴巴望着母亲眼下的青影,忽然想起昨日被恩准进宫探望时,她与如笺公主去游玩前,嫡长姐雍贵妃欲言又止的神情。姐姐在宫中的“富贵荣华”背后,也是如履薄冰吗?
“娘,瑾儿还不想出嫁。”
"瑾儿,我与你父亲相伴四十余载,不说举案齐眉,却也是风雨同舟,自有一番称心如意。生于世间断没有退缩的道理,无害人之心的人不能不防人,不能惧怕前路就畏惧‘启程’,正如春日踏青,柳暗花明,道路如何蜿蜒,皆由你亲自走过才算数。"
裴氏瞧见管事,双手撑起身体,还没过去便远远交待道:"嫁妆单子,请兰台的最有门面的先生抄录..."
母亲的声音混在雨声里。满府的下人仍在清点着绣花被——熏笼配八十八筐红罗炭,聚宝盆要装荔枝和绒花,梁疆长绒棉被面三十条,掺了甘菊的丝绵被芯二十条...
雨滴砸在库房的铁锁上,像某种急促的示警。
窗外传来秋千绳索的吱呀声。雍瑾儿裙裾忽起忽落。料峭春风拂过庭前的沾雪的海棠,融雪纷纷扬扬地洒落在青石板上。她每隔片刻便要抬头望一眼府门方向,连鬓边珍珠步摇滑落了都浑然不觉。
雍瑾儿闲来无趣,就想着去缠自己的哥哥,却不想自己的哥哥正在会客室接待客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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雍王府的鎏金铜兽首门环在暮色中泛着幽光,庞员外已在偏厅枯坐一个时辰有余。八名玄甲侍卫如泥塑金刚般峙立廊下,铁靴踏着的青砖地竟纤尘不染,映着将尽的天光。
忽闻珠帘轻响,金钩挽起处环佩琤瑽。雍赋仁信步而入,指尖闲闲拨弄着紫檀佛珠,却在主座前骤然驻足——那方寸之地铺着的,赫然是张虎纹斑斓的完整皮子,额间"王"字犹带森然煞气。
"贤侄!"庞员外忙起身作揖,脸上堆着小心而热切的笑。
“庞叔久等了。”雍赋仁笑吟吟于主位落座,靴尖无意识地碾过虎皮上那冰冷的“王”字,“这么慌忙前来,可是出了问题?”
“那不能够的,印刷坊一切顺畅。”庞员外趋前两步,脸上再无平日富家翁的从容,压低声音道:“贤侄,老朽此番冒死前来,是撞破了一桩能掀翻天的大事!”他边说边觑着雍赋仁的脸色,见对方只是漫不经心地揭开手边食盒,拈起一块茯苓糕,心下一横,从袖中抽出一封密函,双手呈上。
“今日有个外商来寻老夫,却言语间露出些大逆不道的口风,老夫假意应承,他一走,老夫便在他落座的茶几缝里发现了这个!”
雍赋仁眉梢微挑,接过那封并无署名的信函。他展开的速度不快,目光扫过其上字迹时,脸上那惯有的、玩世不恭的笑意如同退潮般缓缓消失。
偏厅内一时静极,雍赋仁指尖轻轻敲击着紫檀木的扶手,似在回忆。
清算前朝乱党,雍家出了大力,他所言的高家应该满门抄斩,就连唯一一个外逃的都抓回来了。雍赋仁沉默片刻,忽又问:“他来向你说什么?”
“请犬子元宵夜去他私邸赴宴,据说还请了其他一些管事官员。”庞员外喉结滚动,“京中一向太平,可这人来历不明,行事诡谲,万一官府查起来,牵连出别的......”
雍赋仁听着,脸上已看不出丝毫情绪。他慢慢将那张密报凑近身旁的烛火,火舌舔舐纸张,顷刻间化为一小堆灰烬。
“大少爷,这......”庞员外语露迟疑。
“父亲正为军备亏空焦头烂额。更何况前朝高家早就在数十年前伏诛。想翻身的小商人掀不起什么风浪。随他去吧。”雍赋仁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吗,“明日我在府中设宴,请庞公子也一同来吧!”
庞员外如蒙大赦,千恩万谢地退下,留下那两小箱沉甸甸的黄金。
“来,瑾儿过来。”
“哥。”珠帘“哗啦”一响,雍瑾儿提着银耳似的裙裾从屏风后闪出,一把攥住兄长的衣袖,杏眸晶亮:“方才谁来了?我等了好一阵呢!”
“没去陪母亲吗?”
“你别说了,母亲忙个不停,根本没空理我。”
“上月布成堂裁的春装还没得?拿这些去催。”小雍王饮完茶,随手将验过的一匣金珠推给她。雍瑾儿掀开匣盖,金光映亮了脸庞,却反手一推。
“连你也赶我走。”
“连新衣裳都不稀罕了?”他故作无奈,指尖漫不经心地点开妹妹蹙起的眉心,从袖中抽出一份泥金帖子。
雍瑾儿眼前一亮,接过双手展开,举到眼前:“明日?姜公子会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