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织春[欢喜冤家]》冬桔

10、你也有今天

　　“刺啦”。

　　孟枝予带着点泄愤的意味，将挂历向后翻了一页。

　　这才项目开展的第三天，短短七十二小时，她已经快神经衰弱了。

　　工作室内，九点整，拍摄开始，或者说，江禾煦指挥下的“磨洋工”开始。

　　“不对，起跳点再往前挪半厘米。”
　　“空中姿态不够舒展。”
　　“落地时前肢微曲的弧度，重来!”

　　看吧，导致人精神不佳的罪魁祸首，当属工作状态下的江禾煦。

　　手工制作不是电脑建模，每一次微调都意味着重新固定，来保证不穿帮。

　　孟枝予强打精神，一遍又一遍地小幅度操控着铁丝骨架。

　　如此反复几十次，玩偶就因为内部骨架反复弯折，接口微微松脱。

　　拍摄不得不暂停，孟枝予随便应付了两口午饭，就要进行紧急修复。

　　江禾煦提着外卖袋走过来。

　　“孟老师，辛苦你了。我们要做的是定格动画，每一帧的细微偏差，连续播放时，都会形成无法忽略的抖动和瑕疵。”

　　孟枝予接过他为讨好人点的奶茶，小口抿着，闷闷地没说话。

　　“果然，任何兴趣变成强制性的任务，都是折磨人的。”她想。

　　午餐后，江禾煦在白板上重新总结重点。

　　“我知道手工有难度，但我们不就是要保证最基本的动作轨迹，来与其他拍着玩的小视频拉开差距吗？”

　　“可是，我们立项的核心就是‘人工制作’啊。”孟枝予举手发言。

　　她语气尽量平和:“如果最终呈现的效果，要求和用电脑建模渲染出来的别无二致。那我的手工作品参与其中的意义在哪里呢？”

　　工作室里，何远和穆琴都不知道怎么“劝架”。

　　一方是老板，一方是贫穷老板拉来的重要合伙人，帮哪个都不对吧！

　　江禾煦揉了揉眉心，“意义在于融合，孟老师。手工的质感，加上技术的精确，这不是非此即彼的选择题。”

　　“现实本身就是不完美的，江导。”孟枝予垂下眼睫。

　　　“两毫米的偏差，在成品动态里，肉眼几乎看不出，甚至在有些人眼里，这是区别于技术合成作品的证明。”

　　江禾煦浅色的眼睛看着她，没有生气，也没有反驳。

　　他只是平静地陈述：“这是项目要求。”

　　孟枝予可不会做受气包。

　　更何况，是零薪资还要自带干粮的受气包。

　　她解下围裙，轻轻放在工作台上，挤出一个笑，“抱歉，江导，我状态不好，需要休息一下。脑子有点乱。”

　　她没有等屋里人回应，径直离去。

　　没有预想中的摔门巨响，没有突兀爆发的二次争吵，一切都安宁而和谐。

　　可夜里，孟枝予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地怎么也睡不着。

　　她思绪杂乱。

　　白天江禾煦那张没什么表情的脸，和他那句“这是项目要求”，在她脑子里循环播放。

　　“讨厌鬼！大坏蛋！控制狂！”她低声骂了几句，扯过被子蒙住头。

　　“我哪里那么差劲了……”

　　夜里人的思绪总容易低落或感伤，孟枝予想起小时候的一些事。

　　早些年，她家没搬家前，和附近几个小女孩一起玩得很好。

　　孟枝予手工做的好，脾气又稳定，很受她们欢迎。

　　直到有一次，女孩中的“大姐头”要用她的新作品投稿比赛。孟枝予没有同意，那是她想送给妈妈的生日礼物。

　　第二天，就没人和她玩了，学校里还有了她“自私自利”的传闻。

　　自私自利吗……她只是想保护自己罢了。

　　江禾煦现在给她的，就是“大姐头”那种感觉。有价值时便花团锦簇，那如果她无法满足别人想要的要求呢。

　　想到这里，她心里更是难过。

　　等等！

　　孟枝予猛地从床上坐起来。

　　当年那件生日礼物，陶瓷小柯基挂坠，因孟母那时出差，没能成功送出。

　　后来，她一直随身带着，前几天做角色参考时才拿出来过。

　　之后好像就随手放在工作室的置物架上了。

　　“都十一点了，工作室应该没人了吧？黑灯瞎火的，要不明天再去吧。”

　　孟枝予闭目养神了十分钟，最终还是认命地爬了起来，心里堵着事，总归要发泄一下。

　　“算了，就当是夜跑，顺道去看看。”

　　　一出门，冬夜的寒风刮在脸上。

　　“为了个小挂坠，至于吗孟枝予？”她搓着手哈气。

　　创业园区一片寂静，只有路灯在地上投下昏黄的光晕。

　　逐帧工作室的窗户黑着，果然没人了。

　　孟枝予拿出备用钥匙。这是江禾煦为了方便她随时过来创作特意给的，估计是想表达“看，我多信任你”。

　　现在想来，真是引狼入室。

　　她进门，随手打开灯，迈入房间，有细微的呼吸声传来。

　　孟枝予被吓了一跳，手机差点脱手。

　　她屏住呼吸，循声望去，原来是办公区域那边，有个人影趴在桌子上，就穿着薄薄一件毛衣，羽绒服搭在一旁的置物架边。

　　是江禾煦。

　　他居然还没走？

　　“真是的，累死你算了。”孟枝予不忿。

　　她找到了自己的小柯基挂坠，捏在手心，本该立刻离开。

　　“夜里降温，要不给他开个定时空调吧。”

　　让他多付几块钱电费，也是一种精准的打击报复。

　　空调遥控器在桌子另一端，孟枝予一伸胳膊，手肘不小心触碰到鼠标线。

　　“嚓。”

　　江禾煦的睫毛几不可查地颤动了一下，呼吸频率不再是之前的悠长平稳。

　　《“南城有梦”项目合伙人权益及成本说明》。

　　亮起的屏幕标题吸引了孟枝予的注意力。

　　都说学动画烧钱，做动画，那更是把钞票往河里倒。

　　他白天公事公办、油盐不进时，可半点没和她提过钱的事。

　　孟枝予心绪翻涌，视线在那份文档上多停留了几秒。

　　“合伙人及权益分配”那一栏，清晰地列着两个名字。

　　第一个自然是江禾煦的大名。

　　而第二个。

　　“孟枝予：联合创始人、角色概念设计。”

　　再往下看，白纸黑字的支出栏，江禾煦为了醒目，直接选用不同颜色的标记，绿色为超出，红色为控制之内。

　　万绿丛中一点红。

　　即使只展现了一部分，也足够让人一目了然导演本人面临的压力。

　　孟枝予感觉喉咙有些发干。

　　联合创始人？她不是来“合作”的吗？怎么多了个正式名头自己都不知道。

　　这算什么？打一巴掌给个甜枣？还是某种笨拙的认可与保护？

　　她正感慨着，忽然察觉到一丝不对劲。

　　是另一个人的呼吸声，变得稍微有那么一点点刻意，一点点紧绷。

　　虽然依旧很轻，但在一片寂静中，显得那么明显。

　　是他醒了？还是根本就没睡熟。

　　然后发现她正在“窥屏”，因为不知道该如何解释屏幕上的内容，干脆直接装鸵鸟了。

　　“哈，你也有今天。”

　　孟枝予勾起唇角，绕到桌子另一侧，凑近了些。

　　江禾煦的肩膀微不可察地绷紧了。

　　果然醒了。

　　孟枝予压住笑意，拿起笔，从旁边资料夹中拿过一张便利贴，在贴纸上唰唰写了几个字。

　　“可算解气了，这下能睡个好觉了。”

　　她本来只想贴在电脑屏幕上。

　　可临出门，孟枝予恶作剧心起，又不过瘾地回头。

　　这下，她不再掩饰动作，将那张黄色纸张，稳稳移到了江禾煦的额头。

　　打开摄像头、关静音、调焦距、快速一拍，最后扬长而去。

　　笑容不会消失，只会从早上的江导身上转移到现在的孟枝予这里。

　　门外，寒风瑟瑟，孟枝予却觉得心旷神怡，天空都清朗了不少。

　　“嗯，再去买份夜宵吧！”

　　工作室内。

　　直到脚步声彻底消失在走廊尽头，江禾煦才抬起头。

　　额头的便利贴上，字迹清秀却带着一股力透纸背的劲儿。

　　借着窗外透来的月光，他看清了黑色屏幕上倒影的字和那个俏皮的笑脸。

　　【已阅。债主孟枝予。^_^】

　　“……”

　　他盯着简单几个字，看了足足有一分钟，懊恼地摸摸脸颊。

　　便利贴粘性不强，随着他的动作滑落下来。

　　江禾煦接住，犹豫数秒，将它夹进了常用的项目笔记本里。

　　他刚才是真睡着了，没装。

　　刚毕业那年，为了争取一个大厂实习，他拼命当“卷王”，在地铁上靠着扶手都睡着过，还是被底站巡查的乘务员狼狈地赶下车的。

　　那一天，好像就在昨日。

　　二十三岁的江禾煦，眼神迷茫，站在完全陌生的地铁站内，来人过往络绎不绝，没有一个会为渺小的他停留。

　　后来自己创业，更是练就了随时随地补觉，又对周遭动静保持警觉的本事。

　　刚才孟枝予开灯时他就醒了，只是脑子还混沌着。

　　他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这突如其来的撞见，尤其是下午分开时，还是那样的不欢而散。

　　结果，就被贴了条，还拍了“黑历史”。

　　他点开手机，绿泡泡软件安静得很，并没有收到某位“债主”发来的照片。

　　这反而让他心里更没底了。

　　这姑娘，到底是想秋后算账，还是就当个把柄捏在手里了？

　　应该先服软吗？

　　他点开了置顶的“墨书”头像的私聊，打了几个字，又删掉。

　　反复几次，最后只发出去一句。

　　【晚上风大，回去路上注意安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