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香盈袖黄花飘》非花非雾

27、第 27 章

　　七月里的一天晚上,到长安后的第五个月。

　　高玮又被带进宫了，这一次似乎有所不同，来的人是周帝身边的莫三将军，对我们很是客气，可是那隐然闪动的冷酷算计，让我心里一阵发颤。以往来的都是下等军士，这次却出动了大将军，我心里隐然明白，这一天终于来了。

　　外面的守卫一如纪往,三三两两地聚在门口聊天,看着我们的目光中却多了几分残酷的笑意,他们,也知道。

　　我在府里不停徘徊,看着眼前的一切,想着可能马上会有的命运,心里一片慌乱。

　　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

　　我到底应该怎么办？恒儿一无所知，他没有任何借，有什么理由让他如此呢，我可以死，可是，恒儿不可以，他还那么小，他的人生甚至还没有开始过，我要想办法，想办法、、、、、、

　　厨房里，养母正带着几个嬷嬷在煮晚饭，国破后，大家都走了，只有她们几个始终跟随，我看着红红的火焰，突然想起了什么。

　　冲回房间，翻倒油灯，拿出高玮素常所喝的酒，到处泼洒，我反复提醒自己，不能慌，千万不要慌，我要镇定，后院要洒满，后门要洒满，连荒芜的花园里，也要洒满。

　　“啊！”一声尖叫，我霍地转头，看见一脸惊愕的初融，“你做什么？”她的眼神，好像看到了一个疯子。

　　我笑，放肆的低声笑，再也不用顾忌什么仪容，是的，我是个疯子，如果真的疯了会更好。

　　“嘘！”我示意她不要惊动了别人，沉声吩咐她：“你快点抱起孩子,护好恒儿。”

　　“你，你是想带着孩子们逃跑？”初融声音极为惊惶，她以为我疯了吧！一把扯住我正要点头的手，急呼：“我们跑不掉的，这里是长安，是周的地方，怎么可能跑得掉。”

　　我回头，望着她，从未有任何时候，我比此时更加镇静，我已经想得很清楚，毅然挣脱她的手，我打响火石，点上火，静静地看着火焰慢慢地扩大，心里的希望也跟着增大。

　　烧吧，烧吧，越大越好，越乱越好！

　　当有人发现的时候，火已然曼延开来，再也止不住了，火越来越大，整个温国公府都已经成为一片火海，门外的守卫慌作一团，指挥着大家救火，邻近的府坻也有人冲了出来，我早已观察过了，这周围都是些权臣世家，而且现在正值炎热之季，星星之火尚可燎原，更不要说，是这么一场故意的纵火了，只要一起火，京中必然大乱，人人都担心烧到自己家里。

　　初融抱着孩子，手里牵着恒儿，焦急万分，看着我点头之后，又十分卖力地救火，她困惑不已。站在我身后，什么话都不敢说，只是一片犹疑地看着我。

　　眼看着天色已暗，我身子一颤，差点晕倒，她急忙扶住。

　　我将手里一直提着的大木桶塞到她手里，她手上接过孩子，恒儿也自然而然地转而拉住了我的裙角，艰难地说：“快去，快去救火！”

　　她迟疑了半响，终于在我恳求的目光下，提起大木桶，随着人流冲进了救火队伍中。

　　看着她消失，牵起恒儿，迅疾混入人潮。

　　＊＊＊　　＊＊＊

　　当我站在贺拔伏恩面前看着他先是惊愕，继而惊恐，再然后变得愤怒的面色时，离我纵火前后还不到半个时辰。

　　“你疯了，这个时候，跑到我府里来，你不要命，我还要命呢？”他气急败坏。

　　我看着这个外表风神俊朗的男子，以前他面对我时是多么的恭敬，我可半点没有忘记，我拍拍手里睡得香甜的孩子，冷笑：“我本以为将军是个重情重义的男子，想不到竟然会对自己的亲生骨肉置之不理！”

　　他漠然地看着我，又低头看着我怀里的孩子，眼神转为温柔，伸手似乎想要接过孩子，我一扭身，避了过去。

　　他看着落空的手，终于还是柔声说：“你放心，周的规矩是杀男不杀女，你和孩子，还有、、、、、、”他迟疑了一下，终于说了：“还有初融都不会有事，等你们被释，我自然会去为你们赎身、、、、、、”

　　不等他说完，我已然等不住，急问道：“那小孩子呢？也会放吗？”

　　不用看他低沉的脸色，我也知道，斩草哪能不除根呢？我目光灼灼地看着他，道：“没有别的办法吗？我的恒儿？”我低头看看恒儿，那么懂事，倔强地咬着嘴唇不说话，他什么都知道，我心里一酸，俯身拥住了他。看着贺拔伏恩，哀求道：“他还是个孩子呀！你就救救他吧！”

　　他看见我的伤心，眼中也似有所动，但终于还是将脸转过一边，无情地道：“皇后娘娘，当年在北齐，虽然高玮对臣子，对百姓诸多不对，可是，你对我们一直关照有加，臣心中一直感激，只是、、、、、、只是，这个事情，真的不是臣力所能及。”他看着我绝望的神色，又补充道：“不过娘娘放心，娘娘的安危尽管包在臣身上。”

　　我看着他，缓缓摇头，我一个人，到哪里都饿不死，可是没有了恒儿，那我还怎么能够开心呢，孩子是我的命根子呀！

　　我低头看着怀里孩子睡得香甜的孩子，暗叹一声，对不起了！猛地从头上拔下簪子，对着孩子嫩嫩的脸蛋就是一刺，血痕立现。

　　孩子立刻睁开眼睛，哭叫起来，恒儿也惊叫一声，对面的那个一直不动声色的人见此也是大惊失色，急道：“娘娘、、、、、、娘娘，你这是做什么？这和孩子没有关系呀！”

　　我抬起头，对着他笑，“这就是爱！对自己孩子的爱，我也爱我的恒儿，为了他，我可以做出任何事。”我看着她，尖尖的簪子隐隐对准孩子白白的颈项，我的意思他很清楚，我朗声道：“我已无畏一死，为了恒儿，我不惜同归于尽，到时候，前国主的皇后与太子尽然死在你府上，看你如何跟人解释，我没有很多时间，请将军速下决断。”

　　他恨然地看着我，我无畏迎视，终于还是低下头去：“娘娘要我怎么做？”

　　我低声笑，轻轻说：“适才，我进门的时候，看到你府中有个小朋友，好像和恒儿一样年纪吧！”

　　他看着我，不敢置信地退步，“怎么、、、、、、怎么可以？他，也是爹生父母养的呀！”

　　“我管不了那么多，今天晚上，你做好一切将人送到我身边，不然、、、、、、”我笑，不再多说，时间不允许我多讲。

　　不顾他心中所想，我转身，留下一句话：“将军知道，怎么样，让计划变得更完美，不是吗？”

　　他一定知道的，如果他不想让初融与孩子与恒儿一起死，也不想自己被连累，他就一定知道，怎么样做得最好，这个，我无需担心。

　　明天，到明天，一切就结束了！

　　＊＊＊　　＊＊＊

　　回到府外，还是一片熙熙攘攘，除了急得像没头苍蝇似的初融，没有人发现我们消失了，她抱过失而复得的孩子，发现孩子的伤口，心疼得不行，我淡淡地解释道：“不小心指甲划了一下！”恒儿轻扯我的裙角，初我狠狠地瞪子回去。

　　等到火终于与旁边隔离开来时，已然是两个时辰后的事情了，有侍卫在说要禀报上头，另寻府第，被旁边的人笑嘻嘻地制止，不怀好意地说：“不用了，他们又住不了几天了，这下子正好。”

　　最后，只是临时找了个二流的客栈住了下来。

　　我心中恼怒，可也不得不庆幸，在这种地方，才好打主意，方便我行事，养母看着我若无所思的样子，一直都很担心，终于还是长叹着去睡了。

　　我一个人抱着恒儿，等待着贺拔伏恩，如果他不来，我就到处去告诉别人，他与高玮有图谋，就算杀不了他，终也能弄得他一身腥，还有初融，哼，最好不要逼我，我在心里恨恨地想。

　　夜,渐已深!听到窗外,更声又响,我的心已然悬起,难道,真的要我做得那么绝,难道真的没有机会,贺拔伏恩呀,你应该不是这般无情无义的人才对呀?

　　我心如焚!

　　不知道,等了多久,我看着熟睡的恒儿,轻抚过他的睡颜,难道,真的让我母子分离?

　　“扑、扑”两声，我马上转身，来了，我心狂喜。

　　拉开窗，果然看到贺拔伏恩一身黑衣蒙面，胁下挟着一个人，我大喜，轻声问道：“怎么这么晚？”

　　他轻轻纵身入内，不愧为昔日北齐大将军，竟然轻不可闻，一边悄声说：“我花了很多功夫才找到合适的替身。”

　　我一愣，合适的替身，接过胁下的那个孩子，想到他就交代我孩子送命，不由有些愧疚，随即压下自己的罪恶感，有什么办法，人世间原就是这样不公平，轻轻揭开包着孩子的黑布，惊讶地发现，他竟然不知用了什么法子，让这孩子变得满脸麻子。

　　贺拔伏恩看着我，已然明白我心里所想，轻声分辩道：“不是我弄的，这个孩子，已经得了天花！我不想让别的孩子去送死，好不容易才找了这么个合适的。”

　　我看着他黑黑的眼神，那里面有着不屈的固执也有着心痛自伤，心里明白，他，怕是极不愿做这样的事情吧！肯这样做，已然是最大的让步了，我心思一转，这样很好，我原就希望，他能将那个孩子做一番处理再带来，眼下这样子，谁都不会知道，这是不是恒儿了。

　　没有时间想了，我抱起恒儿，递到他手上，郑重嘱托他：“照顾好孩子。”略一沉吟，又说道：“至于你的孩子，你放心，我会好好照顾她的，她不会有危险的！”

　　他深深地看着我，突然说：“我帮你，并不全是为了自己！”顿了一顿终于道：“我也曾是北齐的臣子。”

　　转身离去。

　　＊＊＊　　＊＊＊

　　第二日，宫中传来消息，穆子伦与高玮试图谋反，已然查有实据，两人都已经招认，着令所有高氏子弟皆候期斩首，女子发配为奴。

　　宗族百口包括三十多个直系王爷皆赐死，只有高纬两个患白痴病和有残疾的弟弟高仁英、高仁雅免除死刑，迁于西蜀偏僻之地任其自生自灭。

　　＊＊＊　　＊＊＊

　　我最后一次见到高玮，是在他被压赴刑场的路上。

　　许多年以后，我还常常想起那一天，想起他那时的模样，觉得有一点欣慰，因为，他那时已经没有了任何的感觉了，他大大的睁着一双没有任何神采的眼睛，脸上甚至还带着嘻嘻的傻笑，一双手大空中胡乱挥舞，嘴里喃喃地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我站在旁边的街道上，在侍卫的监督下呆呆地看着他，想起，第一次看见这个男人的时候，他充满优越感的笑容，满是侵略的眼神，他曾是天之骄子，可是，命运却给他安排下了最不堪的结局，这一切，是偶然，还是必然。

　　紧跟在他后面被押出来的，是高恒，那个病重的幼儿，发着高烧，神事不知地被两个侍卫用绳子拖着走，他们害怕被传染，所以不敢用手去接触他。他的母亲，肯定也在为他伤心吧，我紧握住双拳，感觉到一阵剧痛入骨，我不后悔，绝不后悔。

　　身边的小怜哭叫着扑了上去，却被侍卫架住，她很伤心吧，伤心到已经顾不得她的仪容，顾不得素时最在乎的气质了吧，当着这么多人像个阻街妇人一般的哭闹，又能改变得了什么，没有用的事情，我绝不再做。

　　返身看胡太后，一脸肃容，这是她唯一的一个儿子了，她的第二个儿子高绰早在几年前，就已经被高玮杀掉了，如今高玮又要被周帝杀掉了，她有没有觉得快意呢。其实，她虽然作风不检，倒不失为一个好母亲，当初，高绰联合朝臣，杀了她和情人和士开，高玮因为见识到弟弟的才干，担心他谋位，而想尽办法要杀高绰，她将高绰藏在自己宫中达半年之久，所有的东西都要自己亲自尝过才敢给儿子用，不准儿子离开自己半步，就这样，还是没能阻止高玮的屠刀伸向自己的弟弟。

　　她的眼里泛起悲哀，是想起了高绰吧，如果他在，以他的勇武，形势当有不同吧。

　　穆子伦的目的达到了,他已经报了仇了,他为周帝创造了一个多么好的借口呀,谋反!以高玮此时的状况,人人都知道那是不可能的,可是,人人都知道,他必须死,所以,他不能不死。

　　穆子伦，我甚至连你最后一面都见不到，听说，你已经在驻地被就地处斩了，也是在今天。

　　到底是他们冤枉了你，还是你故意误导了他们，我不知道，我也不想知道。你这样报仇，到底有什么意义呢，我永远不能体会到那种生死相许不顾一切的爱，我对你，没有！对高玮，更没有！我想，我最爱的，其实是自己吧，因为没有人来爱我，所以，我只有来爱自己。因为恒儿爱我，所以，我才会去爱他，因为你曾关爱过我，所以，我一直以为爱你。

　　我闭上眼睛，再不敢去看眼前那一张张熟悉的面孔，只希望听不到那一声声熟悉的呼唤，我不是穆皇后，眼前的也不是我曾经的故友，曾经的相知。这一张张如此鲜活的面孔，他们曾经与我一起品茶，一起聊天，一起赏花、、、、、、可是，等一下，他们就都将变成一具具冰冷的尸体，再也不能笑，再也不能与我说话了。

　　这个事实何其残忍，这就是权势，这就是失败必然的结局，早知今日，怎会有当初呢？

　　再也看不下去，我眼睛一闭，身子一软，倒了下去，就让我晕吧，我再不要看着眼前的一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