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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荒丘魂·执念不散待招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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雁门关的雪,下了三天三夜,没停。
天地间一片苍茫,连风都像是冻僵了,刮过刑台遗址时,只发出闷闷的呜咽,像是谁埋在雪下的呜咽。
萧承煜的尸身,终究没能保住——陛下忌惮他的“帝王相”,连全尸都不肯留,凌迟之后,尸骨被野狗拖拽,散落在雁门关外的荒丘上。
是几个曾追随他征战的老兵,冒着抄家的风险,趁着夜色,在雪地里一点点捡拾残骨。碎肉早已被风雪冻硬,混着暗红的血渍,嵌在冻土和石块缝里,他们用手扒开积雪,指尖冻得青紫开裂,血珠滴在雪上,瞬间凝住。
“九殿下……”
一个老兵跪倒在地,怀里抱着一块染血的玄铁铠甲碎片,那是从他胸口甲胄上掰下来的,边缘还嵌着一丝未烧尽的布帛,是玄色劲装的料子。老兵的声音嘶哑,像是被砂纸磨过,眼泪砸在雪地里,砸出一个个小坑,很快被新落的雪填满。
另一个老兵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小的布包,里面是些干燥的艾草和朱砂,还有几张用黄纸画的符咒,边角已经被揉得发皱。
这是他们能找到的唯一“巫祝”留下的东西——边境的胡人部落信招魂,说只要用逝者生前最珍视的东西,在他殒命之地引魂,就能让魂魄暂时不散。
他们没有萧承煜“最珍视的东西”,只记得他常年贴身戴着一个素色物件,可那物件早在他被绑上刑台时,就被狱卒扯走,不知丢在了哪里。
最后,老兵们把那块铠甲碎片放在荒丘最高处,点燃艾草,黄纸符咒被风吹得哗哗响,火苗在风雪中挣扎,忽明忽暗,像濒死之人的呼吸。
“九殿下,跟我们走……”
“哪怕回不去上京,也别留在这荒丘受冻……”
“兄弟们给你守着边疆,你若有灵,就护着这万里河山……”
老兵们的低语,被风雪卷得七零八落。
他们不敢大声,不敢提及他的名讳,甚至不敢在外人面前承认曾追随过他——如今的上京,乃至整个大晟,谁要是敢说一句“萧承煜”的好话,便是与“叛国逆贼”同党,轻则流放,重则株连九族。
他们不知道,就在他们面前的虚空里,一道半透明的影子正静静伫立。
萧承煜的魂魄,没有形态,没有重量,像一缕被寒风裹挟的雾气。他看不到老兵,听不到他们的声音,甚至感觉不到风雪的冷。
他只知道,自己“还在”——不是活着,也不是死去,而是悬在一片混沌的黑暗里,胸口那处,像是有个空洞,源源不断地往外涌着什么,不是疼,是比疼更磨人的空落。
他记不清发生了什么。
只残留着一些碎片般的画面:刑台上穿透琵琶骨的锁链,冰冷的刀刃划过皮肤的触感,台下那些熟悉又陌生的脸,还有……最后映入眼帘的,那抹扑过来的青色身影,胸口绽开的红梅般的血。
那个身影,像一根细针,扎在他混沌的意识深处,明明抓不住,却又扯着他,不让他消散。
他试着“动”了动,像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牵引着,飘离了荒丘。脚下的雪原在缓缓后退,熟悉的军营轮廓出现在视野里——那是他守了三年的地方,辕门的旗帜早已更换,营地里的篝火依旧在燃烧,却再也没有那个捧着食盒,在风雪中等他归来的身影。
他飘到军营外的胡杨林,光秃秃的树枝上积满了雪,像挂满了白色的幡。以前,他常在这里练剑,有时候练到深夜,会看到不远处的石凳上,放着一碗温热的姜茶,旁边压着一张纸条,字迹清秀,写着“表哥,天寒,少练片刻”。
那时他只当是厨役的心意,如今想来,那字迹,分明和那个总爱躲在廊柱后偷偷看他的小娘子,一模一样。
意识里,忽然涌起一股强烈的“渴望”——他想找到什么,想抓住什么,想对谁说一句迟了许多年的话。可他不知道要找的人在哪里,不知道那句话该怎么说,甚至不知道自己是谁,只知道不能散,不能就这么消失在这风雪里。
他就这么飘着,日复一日,年复一年。雁门关的雪落了又融,融了又落,军营换了一茬又一茬的士兵,老兵们渐渐老去,再也没人来荒丘上招魂。
他看着边疆的日出日落,看着胡商的驼队来来往往,看着炊烟在各个村落里升起又消散,胸口的空洞,始终填不满。
有时候,他会飘到雁门关下的驿站。驿站里的旅人,三三五五围坐在火堆旁,酒过三巡,总会提起那个“九郎”,语气里满是鄙夷和恐惧,没有一句好话。
“就是那个萧承煜,狼子野心,私练禁军想谋反!”
“何止啊,听说他还通敌漠北,卖了咱们大晟的城池,害得多少将士枉死!”
“还有陈太傅一族,满门抄斩,都是被他连累的,真是丧尽天良!”
“我听说啊,他连自己的父皇都想杀,要不是陛下英明,早就让他篡位成功了!”
“这种大逆不道的东西,凌迟处死都是轻的,就该让他魂飞魄散,永世不得超生!”
这些话,像淬了毒的针,扎进他混沌的意识里。他想反驳,想嘶吼,想告诉所有人,他没有通敌,没有谋反,没有想杀父皇,他只是想守住这片疆土,守住那些信任他的人。可他发不出声音,碰不到任何东西,只能像个旁观者,看着自己的名声被踩在泥里,被人一遍遍唾骂,一遍遍污蔑。
那根扎在意识深处的细针,又开始隐隐作痛,不是因为那些唾骂,是因为连他自己,都快记不清真相是什么了。
不知过了多久,那股牵引他的力量,忽然变得强烈起来。
不是来自边疆的方向,而是遥远的南方,隔着千山万水,隔着岁月长河。那股力量很微弱,像一盏在浓雾里摇曳的灯,忽明忽暗,却带着一股温暖的气息,硬生生扯着他的魂魄,朝着南方飘去。
他无法抗拒,也不想抗拒。仿佛那盏灯,就是他这许多年来,一直想要抓住的东西。
飘过荒原,飘过江河,飘过繁华的城池,他看到了上京的轮廓。皇城的琉璃瓦,在阳光下泛着金红色的光,那是他从小长大的地方,也是他再也回不去的地方。
他飘过皇宫的高墙,看到了御花园里的梅树,想起了十二岁那年的上元节,梅树下,那个穿着淡粉色襦裙的小娘子,偷偷看他的眼神,亮得像星星。
意识深处的细针,又扎了一下,这次带着一丝微弱的暖意。
他继续飘着,穿过上京的街巷。街面上人来人往,叫卖声、车马声不绝于耳,可只要有人提起“萧承煜”三个字,原本喧闹的人群会瞬间安静,人们低着头,快步走开,眼神里满是忌惮,像是在谈论什么洪水猛兽。
他飘出了城外,落在了一片荒山上。
这座山,名叫“落霞岭”,是京郊有名的凶地,山高路险,少有人来。此时正是黄昏,夕阳把天空染成一片血红,山风呼啸,卷起地上的落叶和碎石,发出“呜呜”的声响,像鬼哭。
他看到一个身影,正沿着陡峭的山路往上爬。
是个少年,看起来不过十五六岁,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青色布衣,身材单薄,脸色苍白得像纸。他的脚步踉跄,时不时会摔倒,手掌和膝盖被碎石划破,渗出血来,却只是咬着牙,挣扎着爬起来,继续往上走。
萧承煜的魂魄,无意识地跟着他。他能感觉到,这少年的身上,带着一股和他相似的气息——绝望,还有一丝不甘。
少年爬到山顶时,天边的夕阳已经落下大半,只剩下最后一抹余晖,映着他单薄的身影。山顶的风更大,吹得他衣袂翻飞,像随时会被风吹走。
他转过身,看向山下的方向。那里,能看到上京的剪影,看到温府的飞檐翘角——那是京兆尹温崇的府邸,京城里数得上的官宦世家。
少年的嘴唇动了动,像是在说什么,声音被风吹得听不清。萧承煜“凑”得近了些,才勉强捕捉到几个字:“爹……为什么……连你也不信我……”
他叫温宴安,是京兆尹温崇的庶子。温崇身为京畿最高行政长官,官声显赫,府内嫡庶界限分明到近乎苛刻。嫡出的大郎温子然、二郎温子墨,自幼饱读诗书,备受温崇器重,而他是庶母所生,又自幼体弱,反应迟钝,被府里人私下称为“痴儿”,从小就活在嫡兄的欺凌和父亲的冷漠里。
这次,温府传家宝失窃,嫡兄们一口咬定是他偷的,搜遍他的住处,却什么都没找到。可温崇没有问一句缘由,便下令把他关起来,一顿毒打。嫡母在一旁煽风点火,说他“天生带煞,克父克家,不如早早处置了,免得玷污门楣”。
他知道,自己在温府,从来都是多余的。父亲的眼里,只有嫡出的儿子;府里的仆役,见风使舵,对他非打即骂;就连小时候疼他的庶母,也在几年前病逝了。
他不想死,可他知道,自己跑不掉。温子然他们不会放过他,父亲也不会再留他,他只能来这荒山上,求一个痛快。
温宴安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然后猛地张开双臂,朝着山下的悬崖跳了下去。
下坠的风,撕扯着他的衣衫,耳边是呼啸的风声,身体越来越沉,越来越冷。他能感觉到骨头碎裂的声音,能感觉到鲜血从伤口里喷涌而出,意识在迅速消散,最后一刻,他脑海里闪过的,是小时候庶母还在时,偷偷塞给他的一块桂花糕,甜得发腻,却是他这辈子吃过最好吃的东西。
“咚——”
一声闷响,温宴安的身体重重砸在悬崖下的乱石堆上。鲜血瞬间染红了身下的石头,他的眼睛睁得大大的,里面还残留着一丝未散的恐惧和不甘,身体抽搐了几下,便再也不动了。
他的魂魄,像一缕轻烟,从身体里飘了出来,茫然地看着自己的尸体,然后朝着黑暗的深处飘去——那是所有魂魄最终的归宿,消散,或者轮回。
就在这时,一直飘在旁边的萧承煜的魂魄,忽然动了。
那股来自遥远南方的牵引力量,在温宴安魂魄离体的瞬间,变得前所未有的强烈。像是找到了一个合适的容器,那股力量猛地拉扯着萧承煜的魂魄,朝着温宴安的尸体扑去。
没有碰撞,没有声响,萧承煜的魂魄,像水滴融入大海一样,钻进了温宴安的身体里。
原本已经冰冷的身体,指尖忽然微微动了一下。
紧闭的眼皮,轻轻颤抖了几下,然后缓缓睁开。
眼睛里,没有了温宴安原本的痴傻和恐惧,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混沌的迷茫,像蒙着一层厚厚的雾。可在那雾的深处,有一丝极淡的、冰冷的光,一闪而过,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
他躺在乱石堆上,浑身骨头像碎了一样,疼得钻心。他想动,却连抬起手指的力气都没有,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天边最后一抹余晖消失,夜幕彻底降临。
山风更冷了,吹在脸上,带着刺骨的寒意。他张了张嘴,想发出声音,喉咙里却只能发出“嗬嗬”的气音,像破了洞的风箱。
意识依旧是混沌的,他记不起自己是谁,记不起为什么会在这里,记不起胸口那股空落和渴望来自哪里。只残留着一些模糊的碎片:风雪中的刑台,青色的身影,温热的姜茶,还有一股强烈的执念——要活下去,要找到什么,要保护什么。
他能感觉到,这具身体很弱,很傻,像个易碎的瓷娃娃。可这具身体,却给了他一个“存在”的载体,让他不至于消散在这天地间。
夜色渐浓,月亮升了起来,清冷的月光洒在他身上,照亮了他苍白的脸。他眨了眨眼,看着天上的月亮,眼神依旧迷茫,却渐渐多了一丝清明。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附身在这个痴傻的少年身上;不知道,那股牵引他的力量来自何方;不知道,自己接下来要做什么。
但他知道,不能就这么死在这里。
他要活着,哪怕是以这样一副“痴傻”的模样。
他要等,等那个牵引他的人出现,等那个让他执念不散的人,再次出现在他的生命里。
不知过了多久,远处传来了脚步声和呼喊声,是温府的仆役,奉了温老夫人的命令,来寻找“失踪”的三郎。
“找到了!在这里!”
一个仆役的声音响起,带着一丝意外和不耐烦。
几个人快步走了过来,看到躺在乱石堆上,浑身是血的温宴安,脸上露出嫌恶的表情。
“真是晦气,摔成这样还没死透。”
“家主说了,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赶紧抬回去,别在这里碍眼,免得污了京兆尹府的名声。”
“我看啊,这痴儿就是天生的孽障,死了才干净!”
仆役们七手八脚地找来一块破旧的木板,把温宴安抬了上去。他躺在木板上,颠簸着,意识又开始变得模糊。
耳边传来仆役们的议论,像针一样扎在他的意识里,却激不起任何波澜——比起那些关于“萧承煜”的污名,这些话,太轻了。
他闭上眼,任由他们把自己抬走。
黑暗中,他的嘴角,似乎微微动了一下,像是在笑,又像是在哭。
雁门关的风雪,还在他的意识深处呼啸。而上京的夜色,正温柔地包裹着这具残破的身体,和里面那缕不甘消散的魂。
执念未散,魂魄未消。
他在等,等一场跨越生死的重逢,等一次迟了许多年的回应。
而他不知道,这场等待的起点,早已在千里之外的现代,在一个少女模糊的梦境里,埋下了伏笔。那股牵引他的力量,来自她无意识的执念,来自一场未曾被记忆的招魂,来自跨越轮回的,命中注定的羁绊。
月亮,渐渐躲进了云层里。上京的夜,变得更加深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