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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雁门雪·少年战神与他的光 ...


  •   雁门的雪,是从酉时开始落的。

      起初是细沙似的,簌簌打在帐篷的毛毡上,没声息。后来风裹着雪粒,卷过戍楼的飞檐,呜呜咽咽的,听着让人想起去年冬天战死的士兵。

      军营里的火把被风吹得摇摇晃晃,橙红的光在雪地上投下斑驳的影,甲胄相撞的脆响混着马蹄踏雪的沉闷,在旷野里慢慢散开。

      大帐里燃着一盆炭火,松木的香气漫在空气里,中和了帐外的寒气。萧承煜坐在案前,指尖按着一卷军报,目光沉得像关外的夜。

      他穿一身玄色戎装,肩甲上的兽纹被炭火烤得发亮,领口松了半寸,露出脖颈线条利落,只是下颌线绷得紧,透着股未散的肃杀。

      十五岁束发赴边疆,如今三年过去,他脸上早没了少年人的青涩,眉眼间是沙场磨出来的凌厉,唯有眼底深处,偶尔会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帐帘被轻轻掀开,一股寒气裹着雪沫涌进来,带着点药草的清香。

      萧承煜头也没抬,只听见轻微的脚步声,轻得怕惊扰了什么,落在地上没什么声响。

      “殿下,药熬好了。”

      是阿璎的声音,温温软软的,带着点水汽的润意。

      萧承煜指尖的动作顿了顿,抬眼时,那股凌厉淡了些。

      阿璎站在案前,穿着一身青色的文书服,头发用木簪束得整齐,鼻尖被帐外的寒气冻得微红。

      她手里端着个粗陶碗,碗沿冒着白气,药汁的苦味混着甘草的甜,慢慢散开。

      她个子不算高,站在案前要微微仰头看他,眉眼清澈,带着点执拗的认真。

      这是她来军营的第二个冬天。

      三年前,她瞒着所有人,从高句丽逃出来,一路辗转到雁门,只求能留在他身边。没人知道她是高句丽王弟的女儿,是万俟贤妃的外甥女,她只说自己是流落边疆的孤女,识些字,能做些文书活计。

      萧承煜留了她,让她在帐中整理军报,偶尔熬些伤药,没人知道,这个看似柔弱的文书,会在他深夜看军报时,悄悄添一盆炭火;会在他负伤时,忍着怕,用匕首挑出箭簇;会在敌军偷袭时,第一个冲过来挡在他身前。

      阿璎把药碗放在案上,指尖不小心碰到了案沿的寒气,缩了缩。“加了甘草,不那么苦了。”

      萧承煜看着她,目光落在她冻红的指尖上,那指尖因为常年握笔、熬药,带着点薄茧,却很干净。

      他没说话,端起药碗,仰头一饮而尽。药汁的苦味在舌尖散开,带着甘草的回甘,她看着清淡,做事却藏着韧劲。

      “军报整理完了?”

      他放下碗,声音低沉,听不出情绪。

      “嗯。”

      阿璎点头,伸手去收拾案上的散乱竹简,“西边的附属国已经递了降书,粮草也已运到三城,只是……”她顿了顿,声音低了些,“北边的蛮族似乎有异动,探子来报,最近常有小股骑兵在边境徘徊。”

      萧承煜“嗯”了一声,指尖在案上轻轻敲了敲,节奏沉稳,是他思考时的习惯。

      “我知道了,已令林缚加强边防。”

      他抬眼,看见阿璎正低头整理竹简,发丝垂下来,遮住了眉眼。

      林缚是他束发赴边时就跟随的校尉,沉稳善战,这些年跟着他出生入死,是最得力的臂膀。

      他忽然想起第一次见她时,她站在军营辕门外,身上的胡服沾了尘土,洗得边角发毛,却脊背挺得笔直。面对守卫的盘问,她只说自己识文断字,能整理军报,求一份安身之所,语气里没有半分怯意,反倒透着股不肯轻易放弃的执拗,不像寻常流落边疆的孤女那般畏缩。

      “夜里冷,你早些回去歇息。”

      萧承煜的声音软了些。

      阿璎收拾竹简的动作顿了顿,抬头看他,眼里闪过一丝犹豫,随即又低下头,“殿下还没歇息,军报还有几份没核对完。”

      萧承煜看着她,没说话。帐外的风雪又大了些,打在帐帘上,噼啪作响。

      他知道她的心思,从她来的那天起,她的目光就没离开过他。他也知道自己的心思,这个看似柔弱的姑娘,是他在这冰冷沙场上唯一的温暖。太傅陈敬之是他的恩师,教他兵法谋略,却从未给过他这般细致的照料;皇室宗亲远在京城,眼里只有权力算计,哪有半分真心。只有阿璎,她的好,纯粹得像雁门的雪,不带任何目的。

      只是他是皇子,是镇守边疆的战神,身上扛着万千将士的性命,扛着大晟的疆土安稳。他不能有软肋,更不能给她任何承诺,至少现在不能。

      “不必,”

      萧承煜的声音又恢复了往日的沉稳,“剩下的我来核对,你回去。”

      阿璎咬了咬下唇,没再坚持,只是把整理好的竹简码放整齐,又拿起案边的炭火钳,添了几块木炭。

      炭火“噼啪”一声,火星溅起来,映得她的脸颊发红。她做完这一切,才轻轻说了声“殿下保重”,转身走向帐帘。

      走到帐门口时,她停住脚步,回头看了他一眼。

      萧承煜正低头看军报,侧脸在炭火的光线下显得轮廓分明,睫毛很长,投下一小片阴影。

      她心里轻轻一动,像有什么东西在敲,却终究没说什么,掀帘走了出去。

      帐帘落下,寒气被隔绝在外,炭火依旧燃着,只是那点药草的清香,似乎还留在空气里。

      萧承煜抬眼看向帐门口,那里的雪沫还没散尽,像她刚才眼底的光。他指尖摩挲着案上的粗陶碗,碗底还有点余温,像她的指尖。

      他想起去年秋天,敌军偷袭,他被一箭射伤左臂,昏过去之前,看见阿璎扑过来,挡在他身前,手里拿着一把短剑,对着敌军嘶吼,性子烈得很。后来他醒过来,看见她趴在床边睡着了,脸上还沾着血污,手臂上划了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却还紧紧攥着他的衣袖。

      那一刻,他心里某个坚硬的地方,碎了一角。

      帐外忽然传来校尉的声音,带着点急促,打破了帐内的寂静。

      “殿下,京城来人了!”

      萧承煜眉头一皱,放下手里的军报。夜深雪大,京城怎么会突然来人?他起身,理了理戎装,领口重新系紧,那股凌厉又回到了眉眼间。

      “让他进来。”

      校尉应声而去,片刻后,一个穿着锦袍的使者跟着走进来。使者身上的锦袍绣着祥云纹,料子考究,腰间束着玉带,与军营的粗粝格格不入。

      他显然不习惯边疆的寒冷,进屋后先跺了跺靴底的雪,双手拢在袖中呵了口气,目光扫过帐内,落在萧承煜身上时,腰杆不自觉地挺直,带着宫廷礼制规训出的恭敬。

      “九殿下,臣奉门下省钧旨,赍诏而来。”

      使者从怀中取出一个明黄锦盒,打开后取出一卷圣旨,展开时袍袖扫过案沿,声音沉厚,带着殿陛之间养出的肃穆。

      萧承煜侧身站定,双手垂在身侧,身姿挺拔,立在帐中,目光落在那明黄绢帛上,未发一言。

      “门下:九皇子承煜,束发请缨,镇抚边圉。三载之间,拓土千里,臣服百蛮,靖安四境,勋庸茂著,克靖遐荒。今四海乂安,车书混一,銮舆思盼,欲亲慰劳。特召皇子即日启跸,还赴上陵,入觐阙庭,议功行赏。布告天下,咸使闻知。主者施行。”

      使者宣完,双手捧着圣旨递到萧承煜面前,指尖因持重而微微绷紧。“殿下,陛下念及您久镇边疆,辛劳备至,宫中已备下汤沐之具与宴饮,专候殿下还朝。”

      萧承煜的目光落在圣旨末尾的朱红玺印上,印文繁复,透着皇权的威严。

      他想起临行前,太傅陈敬之拉着他的手,反复叮嘱,“边疆安稳,你功高震主,皇室多猜忌,切记不可轻易回京,守住边疆,便是守住自身。”那时太傅的指尖微凉,指甲修剪得整齐,按在他的腕上,力道重得像是要刻进骨血里。

      “殿下?”

      使者见他迟迟不接,脸上的恭敬未减,语气却添了几分不易察觉的催促,“雪路难行,若迟滞日久,恐误了陛下面召之期。”

      萧承煜抬眼,目光落在使者脸上。那使者避开他的视线,垂眸看着地面,睫毛轻轻颤动,耳尖却悄悄泛红——许是被帐内的炭火烤的,又或是被他眼底的沙场杀气慑的。

      “京城……宴饮已备妥?”

      萧承煜的声音很低,带着冷意。

      使者定了定神,抬头时脸上已堆起稳妥的笑意:“殿下放心,光禄寺已备下八珍之席,贤妃娘娘亦遣人备了殿下幼时爱吃的蜜渍金橘,只待殿下归程。”

      萧承煜眼底的光暗了暗。

      他与生母万俟贤妃并不亲近,幼时在东宫伴读,一年也难见上几面。蜜渍金橘是他十岁那年偶然提过一句爱吃,如今隔了十余年,她竟还能记得?或是有人特意提醒,才让这话听起来格外熨帖。

      他沉默了片刻,帐外的风雪似乎更大了,呜呜咽咽的,卷着帐帘边角不停晃动,像有谁在帐外徘徊不去。

      他想起阿璎刚才离去时的背影,斗篷边角沾着雪粒,步幅很小,走得有些迟疑。

      “殿下,”

      使者又催了一句,“臣来时,陛下已问过三次行程,可见对殿下的牵挂。”

      萧承煜深吸一口气,空气里的炭火味和药草味混在一起,呛得喉咙发紧。

      他是大晟皇子,食君之禄,忠君之事,陛下有召,自无推辞之理。

      他伸出手,接过那卷圣旨。明黄绢帛触手冰凉,上面的墨字带着翰林院学士特有的规整,却透着一股生人勿近的疏离。

      “臣,承旨。”

      使者松了口气,脸上的笑意真切了些:“殿下英明,臣这就去安排车马仪仗,明日一早启程?”

      “不必,”

      萧承煜说,“今夜收拾,三更启程。”

      使者愣了愣,随即躬身应道:“喏,臣这就去传谕随行护卫,整备行装。”

      使者走后,帐内又恢复了寂静。

      萧承煜拿着圣旨,站在案前,目光落在帐外的风雪里,眼底是化不开的沉郁。

      帐帘被风掀起一角,雪沫飞进来,落在圣旨上,很快化了,留下一小片湿痕,与他左臂箭伤愈合后留下的淡疤形状相近。

      帐帘又被轻轻掀开,阿璎走了进来,手里拿着一件厚厚的狐裘,是去年他给她的,她一直没穿,如今却抱在怀里,绒毛上沾着点雪粒。

      “殿下,要回京?”

      她的声音带着点颤抖,不稳当。

      萧承煜回头看她,那沉郁淡了些,点了点头。“陛下有召,入觐议功。”

      阿璎咬着唇,下唇被抿得发白。

      她虽在边疆,却也听闻京城的复杂,皇室的凉薄。

      她抬手,把狐裘递过去,指尖抖得厉害。“路上冷,穿上吧。”

      萧承煜接过狐裘,触手温暖,带着点她身上的清香。

      他看着她,喉结动了动,最终只说:“你在军营等着。”

      阿璎的眼眶红了,却强忍着没掉泪,只是点头,声音低得像耳语:“嗯。”

      萧承煜看着她,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闷得慌。

      他伸手,想摸摸她的头,像安抚受惊的人,可手抬到半空,又收了回来,攥紧了拳,指甲嵌进掌心。

      “夜深了,你回去吧。”

      他转过身,不再看她,声音恢复了往日的沉稳,只是背影显得有些孤单。

      阿璎没动,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心里那点不安越来越重。她忽然想起什么,从怀里掏出一个小香囊,快步走到他身后,递了过去。

      “殿下,这个带着。”

      萧承煜回头,看见她手里拿着一个雁纹香囊,针脚不算精致,却是她一针一线绣的。

      他认得,这是她去年冬天绣的,绣了很久,手指被针扎破了好几次,指尖的血珠滴在绢帛上,晕开小小的红点,她便绣了朵小小的梅花盖住,如今不仔细看,竟瞧不出来。

      “雁归巢。”

      阿璎的声音带着点哽咽,尾音被风吹得散了些。

      萧承煜接过香囊,入手软软的,带着她的体温。香囊上的雁纹,绣得认真,翅膀展开,像是要飞向远方。

      他握紧香囊,塞进衣襟里,贴在胸口,那里是心跳的地方,是最温暖的地方。

      “好。”

      他只说了一个字,声音却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沙哑。

      阿璎看着他,想说什么,却终究没说。

      她知道,再多的话,也挡不住他要走的路。

      帐外的风雪还在落,簌簌的,持续不断。

      萧承煜看着阿璎,眼底深处,是她看不懂的复杂情绪,时明时暗。

      三更时分,军营里响起了马蹄声。

      萧承煜穿着那件狐裘,腰间系着雁纹香囊,翻身上马。

      他回头看了一眼军营的方向,那里有一盏灯还亮着,是阿璎的帐房。灯光昏黄,看着快要熄了。

      “驾!”

      他勒转马头,缰绳一紧,战马嘶鸣一声,踏雪而去。

      马蹄扬起的雪沫,落在他的狐裘上,很快便化了,留下点点湿痕。

      身后的军营越来越远,那盏灯的光越来越暗,最终消失在风雪里。

      萧承煜没有再回头,他的目光望着前方,上陵城的方向,风雪弥漫,看不清前路。

      风雪裹着他的身影,消失在雁门的夜色里。帐房里,阿璎站在窗前,看着他离去的方向,手里紧紧攥着一块布料,上面绣了一半的雁纹,未完成的雁翅还露着半截棉线。泪水落在布料上,晕开一片湿痕,把雁羽浸得发暗。

      帐外的风卷着雪,呜呜地响,一阵接着一阵,不停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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