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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7、云深惊变·凤驾临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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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县尉与一众被俘的衙役被那些黑衣人沉默地押解着,穿过云深寺幽深的回廊。夜色浓重,寺内竟不见一个僧人,唯有他们这一行人的脚步声在空寂的庭院中回响,更添几分诡异。押送他们的黑衣人依旧一言不发,动作机械而精准,如同没有生命的傀儡,只以不容抗拒的力道推着他们前行。
最终,他们被带入一处僻静的独立院落。院门在身后无声合拢,发出沉闷的撞击声,仿佛隔绝了外界的一切。与寺外和回廊的黑暗不同,这院落正中的厢房,窗户上透出温暖明亮的烛光,在这片压抑的黑暗中,显得格外突兀。王县尉心中已知晓,这厢房内必是某位贵人。
两名黑衣人上前,无声地推开那厢房门,对王县尉做了一个“请”的手势,态度看似恭敬,实则不容置疑。王县尉深吸一口气,整理了一下在挣扎中凌乱的官袍,迈步跨过门槛。他身后的衙役们则被留在院中,由其他黑衣人看守。
厢房内陈设雅致,燃着清雅的檀香,与寺外的肃杀氛围格格不入。然而,王县尉的目光瞬间便被端坐在正中一张紫檀木圈椅上的身影牢牢吸住。
那是一位中年妇人,姿态端庄,双手交叠置于膝上,指间缠绕着一串温润的迦南木念珠。身着月白素罗长帔,其上却以金色丝线绣着繁复的凤纹,在烛光流转间才窥见一丝华光。她只用一支素雅的累丝金簪绾住发髻,那金簪的造型却是一只敛翅栖息的凤凰。
烛光映照着她的侧脸,面容保养得宜,依稀可见年轻时的风韵,但眉眼间沉淀着久居上位的雍容。
她抬起眼,将目光投向王县尉时,那份雍容瞬间化为了一种绝对的审视。
王县尉如同被一道惊雷劈中,瞬间僵立在原地,瞳孔骤然收缩。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血液仿佛在这一刻凝固。眼前之人,虽乃第一次面见真容,可那通身的威仪气度,眉宇间隐现的帝王之相,不是权倾朝野的当朝胡太后,还能是谁!
他双膝一软,“扑通”跪倒在地,声音因极致的震惊而微微发颤:“太...太后娘娘吉祥!”
良久,胡太后才轻轻抬了抬手,指尖那串念珠随之晃动,带起一丝若有若无的香气。
“起来吧。”她的声音平和依旧,却像裹着丝绒的寒铁,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哀家在此静修,不意竟引来这般动静。看你服色,当是个县官,你不在县衙理事,深夜带兵围困佛门净地,所为何来?”
王县尉心脏狂跳,冷汗已浸透内衫。他不敢抬头,保持着躬身的姿态,喉咙发紧,每一个字都需斟酌:“回禀太后,微臣乃是安庆县尉……微臣是追查一桩劫持案,追踪贼人至此寺,故而……故而行事仓促,惊扰凤驾,罪该万死!”
“哦?”胡太后凤眉微挑,“你的意思是说这寺院里有贼匪?”
“不敢隐瞒太后,”王县尉深吸一口气,战战兢兢道:“是两位红袍僧人,绑了一位年方二八的姑娘。”
“僧人?女子?”胡太后轻轻重复了一遍,唇角牵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弧度,“这二者牵扯在一起,倒是耐人寻味……”
短暂的沉寂后。
“来人!”胡太后突然扬声召唤台军,“给哀家围死这云深寺!将寺内所有僧人,即刻悉数召集于此!”她目光转向王县尉,“王卿,你就在哀家跟前办案,将那两名红袍僧,给哀家找出来。”
话音刚落,廊下侍立的黑衣台军齐声应诺,声如金铁交鸣。脚步声如潮水般向外涌去,伴随着甲胄摩擦的铿锵之声,迅速将整座云深寺围得铁桶一般。
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庭院中便传来杂沓的脚步声与低声呵斥。在黑衣台军的驱赶下,数十名僧人被聚集到院中。他们大多睡眼惺忪,面带惊惶,有的连僧袍都未及穿整齐,在初秋的夜风里瑟瑟发抖。烛光透过窗棂,在他们惶恐的脸上明明灭灭。
胡太后端坐椅中,指尖轻轻敲击着紫檀扶手,目光平静地扫过院中众僧:只见一片深灰、缁色(黑中带微赤)与浅褐的汉传佛教僧袍,在火把跃动的光线下,如同蒙尘的陶俑,唯独不见半点西域所特有的红袍。
“王卿,”她的声音不高,却让王县尉脊背一僵,“开始吧。”
王县尉深吸一口气,上前两步,立在廊下。他感到太后的目光如芒在背,院中台军肃杀的气势更让他手心沁出冷汗。他强迫自己定下心神,目光如炬,逐一扫过每一张面孔——
年迈的老僧满脸褶皱,眼神浑浊;中年的僧人低头合十,默念佛号;几个年轻沙弥面露惧色,几乎要哭出声来。烛火在夜风中摇曳,将每个人的影子拉得忽长忽短,如同鬼魅。
“抬头。”王县尉沉声道,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僧人们被迫抬起头,一张张面孔在火光下显露无遗。王县尉仔细辨认着,不放过任何一个细节——眉眼的形状,鼻梁的高低,耳廓的轮廓。他特别留意那些身形高大的僧人,以及任何可能隐藏年纪的痕迹。
时间一点一滴流逝,院中只闻压抑的呼吸声。王县尉的眉头越皱越紧——这些僧人虽形貌各异,却无一人符合那两名红袍僧的特征。不是年纪对不上,就是身形相差太远。
他退回屋内,对着胡太后深深一揖:“启禀太后,院中众僧,并无那两名歹人。”
胡太后端起茶盏,轻轻拨动盏中茶叶,语气听不出喜怒:“哦?这么说,是找不到了?”
王县尉额角渗出细汗:“微臣不敢妄言,许是……许是那二人已闻风而逃。”
“逃?”胡太后轻笑一声,放下茶盏,声响清脆,“哀家已将寺院围得水泄不通,他们能逃到哪里去?”她的声音陡然转冷,如冰裂玉碎,“既然明处找不到,那就给哀家掘地三尺,定要把人翻出来!”
王县尉后背的官服早已被冷汗浸透,紧贴在皮肤上,一片冰湿。就在这一瞬间,一个念头如同雪亮的闪电劈开迷雾——太后方才那番大张旗鼓的搜寻,根本不是为了找人!
她早已知晓那两名西域僧人绝不在这群僧众之中。她等的,就是一个能让她名正言顺、彻查这云深寺的借口。
“掘地三尺”……她要掘的,恐怕根本就不是两个僧人啊。
寺院里一片混乱,甲胄铿锵与呵斥声不绝于耳。台军士兵正奉命四处搜查,翻箱倒柜之声此起彼伏。
忽听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一名禁军统领快步穿过庭院,在厢房外单膝跪地,朗声禀报:“启禀太后!后殿发现一名擅闯者,身手不凡,现已被制服。但他口称有机密事,只能面陈太后,请太后定夺!”
“带过来。”太后声音听起来有些疲惫,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仪。
话音未落,两名禁军已押着一个被反缚双臂的年轻男子来到院中。火把明灭不定的光芒照在他身上——虽衣衫略显凌乱,鬓发散落几缕,却难掩其挺拔身姿,纵是受制于人,周身仍透着股不容忽视的孤高之气,在众多惶恐的面孔中格外醒目。
胡太后原本半阖的眼帘缓缓抬起,目光透过薄纱门帘,在那男子身上停留片刻,指尖的迦南木念珠微微一顿。
“既有机密,”她语调平稳,听不出半分好奇,“报上你的身份。”
“在下萧逐,参见太后。草民所知之事,关乎永嘉公主。”萧逐不卑不亢,沉声道。
“永嘉”二字如一道猝不及防的雷霆,太后原本慵懒倚着扶手的上身猛地坐直,指尖的念珠“啪”地一声轻响,被她紧紧攥住。
“进来说话!”这一声命令下得又快又急,带着一种几乎失态的迫切。
台军闻令,立刻将萧逐押入房内,迅速退至门外警戒。房门关上,烛光摇曳。屋内只剩下太后、萧逐。
“说!关于永嘉,你知道什么?”太后向前倾了身子,锐利如鹰隼的目光穿透帘幕,死死钉在萧逐身上。
萧逐便将江面如何见公主尸首,到请来小菩萨确认,两人正在追查此案,小菩萨却被人劫持,只不过,他将自己与小菩萨向县衙隐瞒公主的身份,归结于怕影响官家声誉。萧逐边说边暗中观察太后,发现太后并未对公主之死有太大反应,看来她早已知晓此事。
太后指尖的念珠倏地停住,凤眸中寒光乍现:“你方才所言,若有一字不实……”她的声音陡然转沉,字字如冰珠坠地:“哀家定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他垂首恭立,言语分寸拿得极稳:
“启禀太后,永嘉公主确已遭歹人毒手,玉体现停于安庆县衙。只是公主此行用了化名,如今衙中上下,皆不知遇害的竟是金枝玉叶。”
“你却是如何认得公主?”太后的声音里带着审视。
“小人原是奉旨护送公主和亲的先行官。”萧逐语气沉痛,“臣按例在祁连山下备好行馆,苦候三日不见鸾驾。待快马折返报恩寺,才知公主途中遭劫。这些时日,臣一直在暗中追查公主下落。”
“倒是个尽忠职守的。”太后微微颔首。
“待小人寻至安庆县,方知公主已然遇害。臣与小菩萨共同验看过遗体,但都未向县衙言明公主身份。原想待案情水落石出,再向太后禀明原委,请太后圣裁。”
“思虑得还算周全。”太后略作沉吟,忽然问道,“你口中所说的‘小菩萨’,莫非就是报恩寺那位幼年便名动丛林的九转菩萨真身?”
“正是。”萧逐应道,“因她连破数桩奇案,安庆县衙特请她协查此案。不料昨日在江上查案时,她竟被贼人掳去。我等一路追查至此,料想定是那真凶忌惮'小菩萨'破案之能,这才狗急跳墙。如此看来,劫持之人必是谋害公主的元凶无疑。小菩萨到底只是个十几岁的小娘子…如今落在穷凶极恶之徒手中,每刻都是煎熬!求太后…求太后相救!”
“这么说,她因永嘉之事被贼人劫走……唉,也是可怜的人儿,”太后凤眸微抬,眼底似有寒潭深影流转:“来人,解开他。”
守卫的台军随即进来与萧逐松开绑缚,然后站立一旁,目光却死死盯牢他。
太后声音忽然变得极轻,却字字清晰如碎玉,“哀家与你做笔交易如何?”
萧逐立即躬身:“谨遵太后懿旨。但有吩咐,万死不辞。”
“听你字字句句皆系着小菩萨,想必是剜心割肉的至亲……可永嘉也是哀家身上的那块肉。”她忽然向前倾身,凤眸深处似有冰刃翻搅:“既然贼人挟持小菩萨潜入此山,那哀家便封山搜查,哪怕挖空此山,也会为你寻到她!而你,需为哀家彻查永嘉遇害始末,从她踏入报恩寺那刻起,见过什么人,说过什么话,还有她离开报恩寺后去了哪里,身边有何人,又是如何被害的,一点一滴,哀家都要知晓!!你……去吧。”
“是,小人领命。”
萧逐刚欲转身,忽听太后又道:
“限期十日。”
萧逐的身影刚消失在门外,太后眼底便掠过一丝寒芒。
她吐出两个字:“跟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