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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姑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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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的恢复力是很强悍的,生命力也是顽强的。前朝战乱,胡人的铁蹄踏向中原,数以万计的汉人流离失所,只得南迁。却也在短短数年内开辟出了南域千里沃土,万顷良田,缔造出十里春风繁华至今的江南盛景。
这座扎根在黄沙里的城没有那样的写意风光,也没有商船越境的欣欣向荣。温柔的春风向来不青睐这里,只有凛冽的风雪呼啸而来时,人们才能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一年又要结束了,新的春天也许要来了。
北境从未拥有过春天,这座属于北境的城自然也是如此。
但那无所谓,苍州有自己的生活方式。
短短二月过去,属于冬月的积雪离融尽仍遥遥无期,但城中的人们已经活跃起来了,仿佛那场战火不曾燃起过。
他的终点不在这座城里。
年轻人显然不是这里的久居之人。他裹着一身来到北境就无法避免的风沙,风尘仆仆得几乎称得上狼狈,形容疲惫,清俊的眉眼堆着沉沉的郁色。
他没歇多久,又出了城。
他终于找到了。
那是一个衣冠冢。
碑上的字凌乱而深刻。
“李晏墓”。
年轻人的手拂过那三个字,用力捏着石碑,手背隐隐有青筋浮现。
“我告了假,好不容易得了空赶来。”
他缓缓开口,声音有些沙哑。
“来得太急,忘记给你带点什么了。”
“可你还欠我一顿酒。”
紧紧捏着墓碑的手苍白而布着稀碎的伤痕。
“我帮你植了棵树。”他说道。
“榆柳都长不起来,便种了胡杨。”
京城自然是繁华的,上元节里满街的灯花红得缭乱了人的眼睛。
俊美挺拔的年轻男人笑容极有感染力,他似乎正在和旁边的同行人说着什么,眉梢间都透露着松快。
他买了支糖葫芦,弯下身递了出去,笑着摸了摸那孩子的头。
那个孩子也就是六七岁大的样子,却和其他同龄人大不一样。
小孩的眼睛清清亮亮的,却一点情绪也没有。不难过也不喜悦,像在地里埋久了的琉璃片,静静的,也冷冷的。
接过糖葫芦的时候琉璃片闪了闪,一点点灯火光晕在里面。
年轻男人站在某个摊位前同身旁的那个人说了些什么,一面讲一面笑。同行人应当与他年龄相仿,拍掉了他拿着某个亮晶晶的东西朝人头上比划的手。
男人毫不介意,依然笑着,抬手拂去落在同行人肩头的灯花。
灯火红得让人发晕,小孩有点看不清他们的脸了。他跟在那个年轻男人身后,个头堪堪到男人的腰际。他紧紧攥着那人的衣角,也不忘攥着那支糖葫芦。
灯火映入他的眼睛,越来越红越来越红,直到那红色浓稠得发黑。
长刀好像横在了他的眼前,还是直直刺入了他的眼眶?
什么都是一片模糊。
只有蔓延在长刀上的斑斑血痕清晰得仿佛刻在了那对琉璃片上。
窗外天色初熹,李昀从梦中惊醒。
梦中的血色似乎仍糊在眼前,从长刀上的血迹又转到郑府的那片血泊。
李昀安静地坐了会儿,闭着眼,直到血色渐渐褪尽,眼前变为天光下应有的温暖的橙红色。
姑苏的盛景比之扬州也丝毫不逊,反倒更多了些江南的娇美风情。嫩红的桃花挂在枝头,同画舫上传来的歌声一起点缀着这片江南春光。
一袭青衣的李昀此时已散了在扬州时尚有的仆仆风尘,自然而然地融入了水乡柔和的春风中。那柄长刀也被包了白布背在身后,收敛了杀意与血气。
他在街头随意地逛着,时而在某个店铺或摊位前停一停,似乎和每个赶集上热闹的人一样。
不少摊主小姐们打量着这个青竹般的少年,有大胆的在他停留时同他搭话,李昀都微笑着应声。
温温和和得像春日江边的柳梢头。
李昀始终留意着身后,留意着那一直跟着他的目光。
你也来了吗?
为什么呢?他边走边想着。
被白布包裹住的长刀在刀柄与刀身连接的地方,有点点白色的痕迹,几乎无法察觉。
热闹的街道被抛在身后,依旧是一派和乐之景。
李昀独自背着刀走着,始终未回头。
仿佛对那盯着他的眼睛毫无所觉。
他走到一间朴素的小屋,与街旁的屋舍别无二致,一同和谐地融在姑苏熙攘的春景里。
少女看见来人,眼中露出喜色。
“你......”少女说道,“是家里没事了么?”
李昀点了点头,看向少女明丽的脸庞——郑小姐比想象中更加坚强,经此一役竟能恢复得如此快。
“过不了多久你爹娘就会来接你,凶手也已落网,此事不会再牵扯到你。”李昀扫了眼四周,“只有你一个人?”
“小陈出去买东西了。”少女顿了顿,似乎是鼓足了勇气说道,“李大哥,你还在追查这件事吧。如果,如果你之后找到了关于秋露的线索,能告诉我吗?”
郑小姐并非全然不经世事,她也许早已察觉了那位侍女的不对劲。可她与她认识了那么久,生活了那么久......
“你如此在意她?”李昀问道,“哪怕她来历不明,另有所图?如果没有此事,她甚至可能在将来伤害你或你的亲人。”
少女看着那双哪怕微笑时也显得淡漠的眼睛,骄纵刁蛮的少女在此时显得怀念而哀伤。
“但她没有,”她说着,嘴角勾出细微的弧度,“她陪着我,照顾我,支持我。”
“她早已了解我的一切,我一直想就这样下去可真好。”她轻声说道,“可现在不行了,我看不见以后的她了,只能去找她的过去。”
“她是秋露啊。我想做什么她都会帮我,所以她那天也帮了我,陪我胡闹扮成我,所以她才会......”少女的眼中蓄着泪,那晚的血气像噩梦一样再次追上她,“她为我而死,是因为我!我不能就这样没有她也不明不白地继续活下去。”
“李大哥,请你帮帮我。”
李昀对陆择羽没有说实话,那日在郑府,他其实并非同那凶手只有匆匆一面。
初春时节天黑得很早,但此时离夜幕降临还有点时间。
“小姐啊,这样真没问题吗?”侍女有点纠结地捻了捻裙角。
“哎呀,没事的没事的,我等会从这个窗户里翻出去,你就溜回我房里。反正是爹不让我出门的,你待在房间里不出门不会有人发现的。”郑悦不满地扁了扁嘴,又冲侍女摆出一副可怜的神情,“我和小陈约好了今晚出去看灯,秋露你帮帮我嘛。”
“小姐......”侍女无奈地扶了扶额。
“都是先前那个陆择羽,拿蛇吓我就算了,这次又来坏我好事。”郑悦哼了一声,“还叫爹知道了,害得我被罚禁足思过。”
“说是禁足,谁叫您与陈公子认都没认识几天就要非君不嫁......老爷也没派人看着小姐你啊......而且陈公子都还在,小姐你还招惹......”
“秋露!”郑悦的脸上烧着红晕,“好啦好啦,我知道是我错了嘛,我就是想气一气小陈。”
“前两天还吵架,今天就去看灯。你和陈公子和好得还真快。”
“秋露你也说我!”
少女嘴上不停,手上也没停,二人的装扮总算是换完了。
侍女打扮的郑悦朝秋露眨眨眼:“小姐——”
郑悦走到门口,沿着门缝朝外看去,嘴里念叨着:“库房这里果然没有人来。”
秋露无奈地看着她,正准备说些什么。只见郑悦连连后退,面色惊恐。
“有人——”
破空声传来。
秋露猛地按倒郑悦,避开那柄从门外横飞而来的利剑。
昏暗的库房里没多少能躲藏的空间,好在库房足够大。秋露将郑悦往深处推去,压低声音告诉她:“躲到深处,千万别出声!”
说罢,她转身跑了出去。
没有人追进来。
郑悦感觉自己的心跳声快要将自己震聋,可那推开窗户的吱呀声却如此清晰地刺进她的大脑。
她感觉被一股莫名的力量扼住喉咙,后知后觉地要挣脱。
一只手按住了她。
先前见到的青衣少年并没有掐住她,而是虚虚地笼在她的脖颈上。少年原本清透的双眼倒映着房间里的昏沉,看不清神色如何。
恐惧几乎要将郑悦淹没,少女俏丽的脸庞一片苍白,她感觉自己快要尖叫出来。
“嘘,”李昀两指轻轻点在她的喉咙处,声音比之前冷得多,“别出声,你不能从正门走了。从窗户出去,按你原本的打算离开这,最好离开扬州——别让那人知道你还活着。”
郑悦被这又一个不请自来的人扔出窗外,连愣神的时间都没有,只能按他所说,沿着小巷拼命逃走。
李昀走出库房,不忘隐藏身形。
他看见侍女倒在血泊里,血汩汩地从她的颈间流出。
那无疑是一道无可挽回的伤口,常人受此伤想来定然是即刻毙命的。
她似乎还未气绝。
“她逃走了。”李昀轻声说道。
侍女衣衫多有破损,她反抗过。
秋露望着他,缓缓闭上了眼。
李昀抽出长刀。
这把刀的刀刃向来不留血迹,几乎不用擦拭刀刃上便如抽刀时一般无二,暗淡得蒙着尘雾。
他收起刀,回到了库房。
在库房里翻来覆去都找不到所寻之物的黑衣人果然还在。
他惊讶地看见屋子的大门被推开,在出刀杀人的前一刻看清了来人的相貌,按住了刀柄。
他看向李昀,惊讶并未减少。
“李家的......”那人喃喃道。
他的刀仍紧紧握在手中,似乎下一刻就要砍向李昀,却还在犹豫。
屋外传来刺耳的尖叫声,将这一方沉寂狠狠划破。
黑衣人深深看了李昀一眼,从窗口飞身逃走了。
李昀没有追上去,也没有离开,仿佛早有预料般留在原地思考着什么。
他认得出我。李昀想。
那么他属于哪一方呢?
李昀眉目微敛,叫人看不清眼中神色。
郑悦好像听见一声似有若无的叹息声。
“我答应你。”他说,“找到了她的来历,我会告诉你。”
郑悦抹去眼角的泪水,向李昀行礼道谢。
“若有我能帮得上忙的,”少女的声音清脆坚定,“在所不辞。”
她不知道自己能做些什么,自己都觉得这是一个无法令人信服的海口。但她知道,她没办法只做一个无忧无虑的小姐了。
也许她去习武,至少在这种事面前能有一点反抗的能力。
“不会武功不是什么坏事。”
郑悦被那道淡淡的声音惊醒,才发现自己将心中所想说了出来。
李昀无意识般扣了扣长刀的刀鞘。
“除开武将官差,现在会武的散人,多半是些见不得光的行当。”他这样说着。
“可......世家的小辈不还是会学吗?”郑悦疑道。
“浮于表面的花架子罢了,”李昀模糊地笑了一声,郑悦听不清这笑中的情绪,“这不是坏事。而今会那些所谓武功的,容易被牵连进麻烦事里。”
他想到扬州城里萍水相逢的那人。
虽未曾过多展现,但他无疑是会武的。
他自称是一介闲散客,有相当漂亮的武艺傍身,与官家有那样千丝万缕的联系。
又如此坦荡。
真是磊落啊......
李昀摩挲着手中长刀,垂下眼。思绪飘散开,也不知心中轻语是否说了出来。
郑悦仍疑惑地看着他。
想来是没有人听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