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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故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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拿着剑的人随手挥了几下便收入鞘中,似乎颇为不满地撇了撇嘴:“真是不好使啊......”
这不是他第一次这么说。
打陆择羽记事起,这十来年他抱怨的次数就数不清了。小陆择羽那时很是疑惑,既然不好用为什么还一直带在身边?
后来懂事后学了一个词叫“口是心非”,也明白了一种心态叫“嘴硬”。
可惜旧人旧事,那个不着调的师父从没有同他讲过,每每问及他的过去,陆择羽从未被满足过好奇心,全都被那人七岔八岔开了,那柄薄剑却始终带在身旁。
陆择羽想,不会有错的。
那阵微薄的熟悉感就是他的师父。
三年前不知下落的师父。
可他从未见过那把刀......
陆择羽看了眼身旁的李昀,敛下思绪。
夜已深了。
一道黑影出现在那条隐蔽小巷中,无声无息地推开仓库的小窗,闪身进入。
他在仓库内来回翻找了几轮,仍旧没有找到想要的东西,眉头慢慢皱了起来。
“你在找什么?”少年清朗的声音响起,带着点笑意。
陆择羽看向李昀,略显得意地说:“看吧。”
李昀没有理会他邀功似的言语,只盯着眼前的黑衣人。
黑衣人似乎不愿恋战,转身再次闪入小巷。
“他要跑!”话音未落,李昀已经飞身追了上去。
长刀出鞘,那人只能先迎上这一击。
“铿——”
他抽出匕首与长刀相击,轻巧地避开锋芒。
陆择羽终于看到了那把刀。那是一把仿佛一直蒙着一层尘埃的刀,一点也不像其他刀剑那样清亮,在光线昏沉的巷中显得更加暗淡。
就是这样一把并不引人注意的刀,面对完全出鞘的他,陆择羽却感到那阵令人心悸的杀气彻底爆发。
这无疑是久经沙场,饱饮鲜血才会有的杀气。
可那样一把刀,怎么会出现在一个温润如松竹的小公子身上。
陆择羽心思急转,李昀与黑衣人的又一轮交锋也开始了。
此时陆择羽才发现自己又想错了。
持刀之人几乎刀刀直奔要害而去,狠戾决绝,周身空门大开却全然不留力回防。
就像一支开弓之箭,要么疾驰至终点,要么被折断。
他分明不是松竹。陆择羽想,这是一把竹中剑。
李昀运刀的手法流畅娴熟,但陆择羽仍能感觉到,他只是熟悉“刀”,但并不习惯这把刀,甚至因为不合适,连自身原本的武功都隐隐被削了三分。
那个黑衣人出人意料的强,在短兵刃的劣势下竟还能游刃有余。
短短一息间交手已有十数次。李昀的刀从那人的颈侧切过,却因慢了一线而落空。那把匕首也趁刀势已尽刺向李昀的肩头。
二人都在此刻迅速做出了应对。
李昀果断收刀,撤回右手却不回防,而是向前迎上这一刺同他换伤。倘若真叫他成功,不说那黑衣人会如何,那把匕首搞不好会把他的左肩捅个对穿。
黑衣人似乎有点惊讶,匕首穿刺的势头迟了几分。
陆择羽脸色微变,反应奇快地抓住李昀的肩向后扯,几乎是半抱着将他带向旁边,生生让李昀只得收势顺着他的力道避开匕首,长刀也因此脱手。
而黑衣人也趁此机会隐入黑暗,不欲久留。
陆择羽放开李昀,将那把刀捡起,皱着眉说道:“你还真是不要命。”
他顿了顿:“为什么要用刀,你明明不习惯它?”
李昀没有说话,他沉默着上前一步,想拿回长刀。不想陆择羽竟侧身避开了他伸来的手。
“也不知李公子究竟为何不远万里掺合进我们这些市井凡事里?”陆择羽眯着眼笑起来,不知从哪摸出一个玉佩。
行走江湖这么些年的陆择羽,为了吃饭抓了那么多毛贼,毛贼的手艺自然也是学了几分的。
原本他是想借刚刚的机会把那张信纸顺过来一探究竟,毕竟李昀似乎没有给他看的打算。不料千钧一发之时摸到了个别的。
李昀这才发现自己少了东西,也不知是因为方才的黑衣人还是眼前的陆择羽,他脸色不大好看地说道:“陆兄真是身手绝伦。”
陆择羽对这句讽刺仿佛充耳不闻,反而微微一笑。
世家大族的成员大多有可以证明身份的凭据。李昀的这块玉佩即使陆择羽不是行家,也看得出绝非凡品。
再想想郑大人的态度,这位“李公子”的“李”,怕是只有那一个答案了。
陇西李氏。
五姓七望之一,皇族之亲。
陆择羽觉得自己现在还敢这么不依不饶地说话简直是活腻歪了。
罢了罢了,要得罪早得罪上了,不差这一会。
“算啦,这事先放一放,”陆择羽抓着玉佩,摩挲着下颔,饶有兴致地问,“另一件事我反倒更好奇......”
“当今世人多以使剑为雅,世家子弟更是以使剑显君子之风,而你分明用不惯这把刀,”
陆择羽顿了顿,继续说道:“它对你来说太‘重’了,为何......”
李昀有一双清透的双眼,此时仿佛染上了沉沉的雾色,可他却是笑着说:“连你也看出来了,我拿不动它——只是暂时没法不用。至于剑,我非君子,我的剑亦非君子剑,”
陆择羽拧着眉听李昀这番答非所问的话,几乎要听不清他后面说什么。
他喃喃道:“可他是英雄,我的确拿不起英雄刀......”
李昀的脑海里闪过同那个消息一道送来这把染血的刀的情形,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回来,连一尊能够凭吊的墓碑都未能有。
谁又应当牺牲。
陆择羽愣了愣,他不知道李昀是想到了什么。他将玉佩塞到李昀手,将长刀归入鞘中,拍了拍他。
入鞘的声音响起,李昀仿佛从梦中惊醒,眼中的雾微微散去。
“李昀,回神了,”陆择羽说,“刀剑只是刀剑而已。”
他想起师父的醉话——“你不想用什么刀啊剑啊的就不用呗,拿拳头当武器又不是不行。刀剑只是刀剑,别被外物影响了本心。”那个嗜酒的老头难得正经,他当还有什么教诲要说,转头看那人已经歪着身子睡着了。
“它不代表什么。”陆择羽将那个人赶出脑海——说的话倒还算靠谱。
李昀怔怔地看着他。
相似的坦然而坚定。
他仿佛再次看见那个意气风发的身影,看见那个潇洒而坦荡的笑容。
微风吹过巷间,轻轻卷起少年的衣角,带着江南初春的暖意。李昀的指尖蜷了蜷,似是想握住什么东西,又任它流走。
那双眼睛里的雾微微散开,李昀的笑容里总算带了点真心:“也许你是对的。”
他接过刀,问道:“陆兄此言,不像官府中人,反倒像江湖侠士。”
陆择羽笑道:“现在还哪来的江湖,倒是有人空叫我一声少侠的名头。那都是我师父的话,借来一用罢了。——剑出无名,还没请教它的名字。”
“屈尘。”
“驱赶的驱?”
李昀顿了顿:“不屈的屈。”
两人回到仓库,并肩而行。
陆择羽将刀递给李昀:“这把刀不是你原本就用的吧?想必远不及轻剑顺手。”他又问起了这个问题。
李昀微微颔首默认,转而问道:“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你拿刀的手法虽然娴熟,但很明显不是惯用刀的人。常用兵器不同,步履姿态和发力方式皆有差别。方才那一场短兵相接更让我确定了此事。”陆择羽卖弄完,轻笑着说,“见笑,一点师门所学。”
李昀看着他,眼中神色不明,轻叹道:“陆兄的师父很厉害。”
“一个老酒鬼,”陆择羽摆摆手,“而且这把刀,是从战场上回来的吧。”
一抹探究的神色从陆择羽的眼中划过,稍纵即逝。
“这又是怎么看出来的?”李昀顿了顿,没有正面回答。
陆择羽却已从他的默认中得到回答,但他并不准备告诉李昀他的答案。
“这就是我的秘密了。”
夜渐深了。
“有了先前那一遭,我才真正确定你不是凶手。”陆择羽打破了短暂的沉默。
“噢?原来陆兄先前并不信我。”
“倒也不全是,想想一个世家公子有什么一定要自己亲自动手的理由,买凶或者派人不是更合适吗?”陆择羽摇摇头,“而且方才确认尸体上的致命伤和你的刀不符,这就是铁证。”
所以你来这里的真正目的就很令人在意了。陆择羽暗想。
听到这番前半算得上荒唐的话,李昀笑了笑:“你好歹是为官府查案,随口买凶什么的合适吗?”
“也就混口饭吃罢了。”
“未在官府任职,却又有权查案,甚至比提刑官更能决定探查方向,”那双清透的眼睛弯了弯,丝毫没有遮掩那份探究神色的意思,“陆兄的来历,也不简单吧。”
李昀的话中他意陆择羽听得明明白白。
初见时赵知府话中提到的“梅庭”,正是本朝重臣,三公之一的丞相,出身世家的李昀怎么会不知道。
陆择羽轻笑了一声,避开了这个并非问句的问题,反问道:“你所拿到的那样东西,郑府不会发觉吗?”
但谁又知道郑府之人,或者说,郑家家主对此是否真的一无所知呢?
堪堪有所平静的气氛似乎又凝重了些,试探的涟漪在那阵交手后不知几分伪装的信任荡出裂纹。
也不知是幸还是不幸,两人间隐隐涌动的暗流被另一个更大的暗流淹没了,让这份脆弱的信任并未完全破碎。
那是一个不知生死的黑衣人,倒在那个仓库的窗下。
但他并非先前的那人。
一把刀将他钉在石墙上,而未见血迹。
那个黑衣人并没有死,将他钉在墙上的正是那把杀人的凶器。现场没有其他的打斗痕迹,他连反抗都没来得及就被打晕了。
陆择羽同李昀一道走着。
“先前那人的武功如此之高却并未对我们下死手,还帮我们把真正的凶手收拾了。”陆择羽说道,“这场官司走得真顺利啊。”
谈话间两人已到了一间小院的门前。
“当务之急还是查清楚那凶手的来历和目的。不过案子虽然更复杂了,对你倒是好消息。”他说,“恭喜你重获清白。”
李昀淡淡一笑:“也祝陆兄后续查案顺利。”
陆择羽推开门,笑意不达眼底:“不来坐坐吗?”
李昀从推开的大门看见了院子里。
这里并无什么杂物,算得上整洁,也很明显少有人居住,大部分地方都蒙上了一层薄薄的尘埃。
只有一棵看起来分外干枯的树,盘踞在院子中间。
那棵树很大,但初春时节连一缕新芽都未挂上枝头,想来是早已枯死了。
“想不到陆兄未曾在官府留宿,而是住在这里。”李昀没有应下陆择羽的话。
“老麻烦赵知府多不好,我也不常在扬州,梅先生在这里正好有闲置的故居,便予我借宿了。”陆择羽说,“真不来坐坐?”他又问道。
“不必了,”李昀摸了摸刀柄,“我该走了。”
“时候不早,陆兄休息吧。”
李昀转身离开,不再停留。陆择羽伸出手,像是要再拉着他挽留一把,却终究没有伸出去。李昀的发尾轻轻巧巧地划过他的指尖,终究是没有犹豫地飘走了。
夜色已如墨一般幽深,在刚刚回暖的初春还远远没到天亮。
这场萍水相逢的际遇仿佛要随少年消失在夜色中的背影一同消散。
青衣少年愈走愈远,一点点浅淡的月光勉强映出他的身影,叫他背后的长刀刀柄与发梢一同显出那一点点白色的光粒。
陆择羽轻轻拂了拂手,关上了院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