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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青梅之“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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料理了赵瑾,我并未感到多少快意,心头反倒像压了一层薄灰。这京城的名利场,剥开锦绣外袍,内里多是些不堪的虱子。我愈发懒得出门应酬,只在自家园子里侍弄花草,或是翻阅账本,打理我那几间陪嫁铺子,图个耳根清净。
这日,我正对着几盆新到的兰草描摹花样子,侍女云舒轻声通报:“小姐,表少爷来了。”
笔尖一顿,一滴浓墨猝然落在宣纸上,迅速氤开,像极了骤然笼罩心头的阴翳。
来的是姨母家的表哥,柳云逸。柳家与沈家原是姻亲,家世相当,早年他常来小住,我们算得上是青梅竹马。他曾是我少时迷茫时,会温言开解、递上一包松子糖的兄长。及笄礼后,他来过几回,说的那些“外人不知你好,表哥却知”的体己话,也曾给过我些许慰藉。
我搁下笔,理了理微皱的衣裙:“请表哥到花厅用茶吧。”
花厅里,柳云逸已坐在那儿。他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蓝色直裰,面容依旧温润,只是眉宇间锁着一股难以舒展的郁气。见我进来,他立刻起身,脸上绽开那抹我熟悉的、带着三分关切七分温柔的笑意:“微表妹。”
“云逸表哥。”我微微颔首,在他对面落座。
丫鬟奉上茶点后,他并未如往常般先闲话家常,反而沉默下来,手指反复摩挲着温热的茶杯壁,似有难言之隐。
“微妹妹,”他终于开口,声音低沉,带着刻意营造的沉重,“我知你心气高,寻常凡夫俗子入不了你的眼。可这世道对女子终究苛刻,青春韶华,总要有个归宿才是。”
我端起茶杯,垂眸看着碧绿的茶叶在水中舒展,心下已警惕了几分:“表哥究竟想说什么?”
他抬起头,目光灼灼,像是下了极大决心:“微妹妹,我自知家道中落,如今配不上你嫡妻正室之位。可我对你的心意,天地可鉴!你若……你若肯屈就,我立刻求母亲上门,聘你为贵妾!”他语气激动,甚至向前倾了倾身,“我发誓,此生绝不负你!定会刻苦攻读,早日建功立业,将你风风光光扶正!”
“贵妾?”我几乎疑心自己听错了。一股荒谬绝伦之感直冲头顶,气到极致,反而让我冷静下来。这就是我曾视若兄长的表哥?在我刚摔了玉佩明志之后,他竟敢用“贵妾”之位来“成全”我?
我放下茶杯,指尖因用力而微微发白,声音却冷得像冰:“表哥真是替我打算得周全。只可惜,我沈知微宁可青灯古佛一辈子,也绝不自轻自贱,为人妾室!”
柳云逸被我眼中的厉色刺得一缩,脸上掠过一丝狼狈,但旋即被一种破罐破摔的急切取代:“微妹妹!你何必如此固执?如今……如今我急需一笔银子打点前程!若得沈家相助,我必能重振门楣!到时……”
“打点?”我敏锐地抓住这个词,心念急转。前几日偶然听得父亲与幕僚在书房低语,提及漕运上似有异动,有人在暗中大规模夹带私货,朝廷已密遣御史查访。而柳云逸近来,似乎常与一些身份不明、带有江湖气的人往来……
一个可怕的猜想如同毒蛇,骤然缠上我的心头——他莫非沾了那杀头买卖?
我强压住心惊,面上反而缓了神色,带着几分探究与“关切”:“表哥急需银子?所为何事?若是正途,或许我可以……”
他见我语气松动,眼中瞬间迸发出希冀的光,急忙道:“是一门极赚钱的生意!只需打点好几个关键关节,后续便是金山银山!微妹妹,你此番若助我,他日我富贵了,定与你共享!绝不负你!”
他越是语焉不详,只强调利潤,我心下的怀疑便越重。那“私盐”二字,几乎已在我舌尖打转。若他真卷入此事,此刻向我求助,无异于是要将整个沈家拖入万劫不复的深渊!这岂止是算计,简直是恶毒!
我故作沉吟,片刻后才道:“此事关系不小,我需要些时日筹措,也要想想如何不惊动父亲。表哥不妨先回去,等我消息。”
柳云逸虽有些失望,但见事情似有转机,又说了许多保证与“深情”的话,这才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柳云逸离去后,花厅里那杯他未曾动过的茶水早已凉透,如同我此刻的心境。我独自坐在原处,指尖无意识地划过微凉的瓷杯边缘,脑海中反复回响着他方才的每一句话,每一个表情。
“贵妾……”
这两个字像淬了毒的针,细细密密地扎在心上。不是痛,是一种被彻底羞辱、背叛后的冰凉麻木。我曾真心视他为兄长,在那些被繁重课业和闺阁规矩压得喘不过气的日子里,是他偷偷带我溜去后园放纸鸢,是他在我被姊妹排挤时,递来一本精心搜罗的孤本游记,温言安慰:“微妹妹,你的天地,原不该困于这四方宅院。”
可如今,我这方天地,在他眼中,只值一个“贵妾”之位?不,更确切地说,他是想用这个“贵妾”的名头,撬动沈家的资源,去填他那个所谓的“急需银两打点”的无底洞。
“急需银两……打点关节……利润丰厚……”
这几个词在他口中翻滚时,我清晰地捕捉到他眼底一闪而过的慌乱与贪婪。那绝非正经科举打点或是清白生意所需的神情。那是一种赌徒押上全部身家前的亢奋,夹杂着对风险的恐惧,以及……一种孤注一掷的疯狂。
前几日父亲书房里隐约飘出的低语,此刻清晰地回响起来——“漕运……私货……规模不小……御史已暗中查访……” 像零散的珠子,被“柳云逸近来常与漕帮人士往来”这根线猛地串了起来!
私盐!
这两个字如同惊雷在我脑中炸开,震得我手脚瞬间冰凉。他竟敢沾染这等抄家流放的大罪!不仅如此,他还想将我和沈家拖下水!所谓的“贵妾”,哪里是念什么旧情,分明是看中了我身后沈家的权势和我的嫁妆,要拉我们做他这杀头买卖的护身符和钱袋子!
一股寒意从脊椎骨窜起,比方才被他提议为妾时更甚百倍。这已不是简单的背信弃义,这是要将我沈氏满门拖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我不能慌,必须证实。
“云舒,”我唤来最贴身的侍女,声音压得极低,确保只有她一人能听见,“立刻去请秦妈妈,让她务必悄悄来见我,别惊动任何人。” 秦妈妈是我的乳母,她的儿子,我的乳兄秦川,在外院当差,为人机警可靠,且对我绝对忠心。
等待的时间里,我坐立难安。窗外蝉鸣聒噪,搅得人心烦意乱。我强迫自己冷静下来,铺开纸笔,将柳云逸今日的来访、他的提议、他的神情语气,尤其是关于“生意”、“打点”、“急需银两”的关键词,以及我关于漕运私盐的猜测,一一详细记录下来。这不是冲动,我需要理清思绪,抓住要害。
秦妈妈很快悄无声息地来了。我屏退左右,只留她在内室。
“妈妈,”我紧握着她的手,指尖因用力而微微颤抖,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愤怒,“我需要秦川哥哥帮我查一个人,柳云逸。”
我将我的怀疑和盘托出,只是隐去了父亲书房听来的消息来源,只说是自己察觉柳云逸行踪可疑,与不明身份之人往来甚密,恐其卷入非法勾当,危及沈家。我将那张写满关键信息的纸递给她:“告诉他,重点查他近三个月来的行踪,见了哪些人,特别是与漕运有关联的。还有,他在城外是否有隐秘的落脚点,里面是否藏有账册、书信等物。”
秦妈妈脸色凝重,她看着我长大,深知我若非情势危急,绝不会动用这等暗中查探的手段。她重重地点了点头:“小姐放心,川子知道轻重,定会办得稳妥。”
接下来的三天,如同在油锅中煎熬。我表面依旧赏花、理账,甚至比平日更显平静,唯有贴身伺候的云舒能察觉我时常对着窗外失神,茶饭也减了许多。
第三天深夜,云舒悄悄引着秦川从后角门进来。他一身夜行衣,带着一身露水寒气,脸上却带着完成任务后的肃然。
“小姐,”秦川的声音低沉而清晰,“查清楚了。表少爷……柳云逸确实与漕帮一个姓王的香主往来频繁。他们合伙在做私盐买卖,份额不小,利用官船夹带,已运作近半年。他们在城外榆钱胡同有一处外宅,明面上养着一个唱曲儿的女子,实则那里是他们会账、藏账的地方。”
他从怀中掏出一个油纸包,里面是几张匆匆摹印的账页副本,墨迹有些模糊,但上面的数字、代号以及“王香主”、“柳”等字眼清晰可见。“这是小人买通那外宅一个贪杯的看守,趁他醉酒时偷偷摹印的。账本原件锁在书房暗格里,守卫森严,无法拿到。”
我接过那几张轻飘飘却重逾千斤的纸,指尖冰凉。证据确凿!柳云逸,他真的做了!不仅做了,还做得如此之大!
秦川继续道:“小人还探听到,他们最近一批货数目巨大,正在寻找可靠的门路出手,急需大笔银钱打点沿途关卡,所以柳云逸近来才如此焦躁,四处筹钱……”
后面的话,我已无需再听。所有的猜测都被证实。那个曾教我念“君子爱财,取之有道”的温润表哥,早已在利益的泥沼中面目全非。他不仅算计我的感情,践踏我的尊严,更要将我全家拖入这足以灭门的滔天大罪之中!
心寒吗?早已寒透,如同数九寒天的冰窟。
愤怒吗?有,但更多的是一种冰冷的决绝。
我不能让他毁了沈家。不能让他用所谓的“青梅竹马”之情,绑架我,绑架整个家族为他陪葬!
我让秦川下去休息,重重赏了那个看守,并严令此事绝不可泄露半分。
书房里烛火摇曳,我独自一人坐在书案前。左边,是那几张抄录的罪证;右边,是一张空白的信笺。
提笔,蘸墨。
手很稳,没有一丝颤抖。我用左手,以一种完全不同于我平日风骨的、歪歪扭扭的笔迹,开始书写。内容言简意赅,直指榆钱胡同外宅藏匿漕运私盐账册之事,并点明涉及人员包括柳姓书生及漕帮王姓头目。不署名,不落款。
写完,待墨迹干透,我将信纸与那几张账目副本仔细封好。
“云舒,”我唤道,将信封递给她,“让秦川立刻动身,将此信,务必亲手、隐秘地送入漕运总督衙门李御史的值房。他知道该怎么做。”
云舒接过信,看着我平静无波的脸,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只是低声道:“是,小姐。”
她转身离去,脚步声消失在夜色中。
我走到窗前,推开窗户,夜风带着凉意涌入,吹散了书房内沉闷的空气。窗外月色清冷,映照着庭院中沉寂的花木。
我知道,这封信送出去,柳云逸的前程、甚至性命,便算是断了。我们之间那点可怜的情分,也随着这阵夜风,彻底消散。
心中没有不忍,只有一种斩断腐肉后的冰冷与决然。
利用感情者,当断;
拖人下水者,当罚;
危及家族者,当诛!
这,便是我沈知微,在这吃人的京城里,为自己划下的底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