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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雷霆决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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粮价风波虽被强行压下,但京城上空弥漫的紧张气息并未消散,反而如同暴雨前的低气压,更加沉闷得令人窒息。冯保一党断尾求生,弃了钱秉笔这枚棋子,行事愈发诡秘难测。而北疆传来的战报,字里行间都透着一股浸透血泪的惨烈——狄人攻势如潮,不计伤亡,边军将士依托残破关隘寸土必争,伤亡日增,粮草军械的消耗速度更是触目惊心。萧砺亲临最前线,虽勉强稳住了摇摇欲坠的防线,但收复飞云陉依旧遥遥无期,战事陷入了最残酷、最磨人的消耗泥潭。
国库的窘迫,已是朝野皆知的秘密。皇帝虽未明言,但催促内承运库核查结果和北疆捷报的旨意,一道比一道急迫,语气中也带上了难以掩饰的焦躁。朝中那些原本中立或持观望态度的官员,在这股无形的压力下也开始躁动不安,各种“劳师糜饷”、“久战必亡”、“应及早议和以保全国力”的论调,如同暗流般在衙门巷陌间悄然抬头。我清楚地知道,这是对手在利用国难当头、人心浮动的时机,发动另一场不见硝烟却更为致命的攻心之战,意在动摇国策,逼迫朝廷放弃北疆,从而让萧砺和前线将士的血白流,也让父亲和韩青山他们的冤屈永沉海底。
绝不能让他们得逞!我必须找到破局的关键,而那个关键,就在我们正在全力追查的、冯保与永嘉隐匿的巨额财富上。那不仅是他们贪腐的罪证,更是可能扭转北疆战局、填补国库亏空的希望所在!
“小姐!‘听风楼’有重大发现!”负责账目追查的主事几乎是疾步冲入了书房,脸上带着连日熬夜的疲惫,却掩不住眼中兴奋的光芒,“我们顺着王朗那条线,追查他经手的一笔涉及江南宫绸采买的异常款项,几经周折,跨越三省账目,发现这笔钱最终流入了一家名为‘汇通天下’的票号!这家票号背景深厚,在江南、河东、乃至蜀中都有分号,明面上的东家是个傀儡,但我们反复核对关联交易和资金流向,其背后真正的大东家……极有可能就是永嘉郡主本人!”
他深吸一口气,继续道:“更重要的是,我们通过交叉比对近三个月的流水,发现至少有五笔来自不同名目、不同渠道,但最终溯源都指向冯保和永嘉关联势力的巨款,正通过这家票号的复杂网络,被秘密汇往西北方向!数额之巨,远超寻常商贸!”
西北?不是正急需资金的北疆?我心中猛地一凛。北疆战事正酣,他们为何将如此巨额的资金调往看似无关的西北?除非……那里有他们更重要的布局,是埋藏更深的据点,或是……预留的退路!
“能查清资金最终流向西北何处?具体作何用途吗?”我压下心头的震动,急声追问。
主事面露难色,摇了摇头:“票号内部账目极其隐秘,用了多重化名和交叉持股的傀儡商号进行掩护,层层剥离,我们的人还在设法渗透核心账房,暂时只能根据汇兑凭据和驿站路线,确定大致方向是陇西、河西一带,似乎与几家新近崛起的马场和矿坑有关。但另一条线有了突破性进展!”他话锋一转,“我们盯死了冯保那个跟随他二十多年的心腹管家冯禄,发现他近半年来,利用其远房子侄的名义,在京畿地区偷偷购置了上万亩良田和数处别院山庄,地契房契价值核算下来,不下三十万两白银!而且,就在昨日,我们的人发现他鬼鬼祟祟接触了城南黑市上几个有名的‘收货人’,似乎在询价一批来路不明、但显然是宫造制式的珠宝古玩,看情形,急于脱手!”
急于脱手?是在为冯保筹措打点营救的资金,还是在为他们自己准备跑路的盘缠?亦或是……听到了什么风声,急于销毁罪证?我脑海中瞬间闪过无数念头。冯保和永嘉虽被软禁,但其党羽网络仍在暗中活动,这冯禄的异常举动,无疑是一个绝佳的突破口!
“加派人手,十二个时辰不间断盯死冯禄!查清他接触的每一个黑市商人的底细、背景,以及他们之间的交易习惯!最重要的是,务必查清他要脱手的那批财物的具体清单和来源,最好能拿到一两件实物作为凭证!”我果断下令,眼中闪过一丝锐利,“告诉雷将军,必要时,可以让他的人配合,‘创造’一些看似巧合的机会,比如巡逻盘查、地痞滋扰,逼冯禄尽快、并且只能通过我们掌握的渠道进行交易!我们要人赃并获,拿到冯保贪墨的直接铁证!”
就在我们紧锣密鼓,试图从冯禄身上打开缺口之时,朝堂之上,一场由对手精心策划、意图一举定鼎的风暴,终于悍然降临。
翌日大朝会,以吏部右侍郎张启明为首的一批官员,联合了几位素来主和、且与永嘉郡主府过往甚密的勋贵,突然发难。他们抛出了一份据说由“北地士绅商贾联名呈递”的“万民请愿书”,声称北疆战事持久不决,耗费国力无数,致使民生凋敝,百姓苦不堪言,泣血请求皇帝陛下罢兵议和,与狄人左贤王谈判,以换取边关安宁。他们甚至隐晦而险恶地提出,为表“天朝上国”之“仁德”与“诚意”,或可考虑将飞云陉以外部分“难以管辖、得不偿失”的土地,暂交狄人“代管”,以息刀兵。
这份充满了屈辱意味的“请愿书”一出,如同在滚油中泼入冷水,整个皇极殿瞬间炸开了锅!割地求和?这是自太祖开国以来从未有过的奇耻大辱!杨阁老气得浑身发抖,当庭怒斥张启明等人“妄读圣贤书,行同禽兽”,周廷玉更是须发皆张,据理力争,痛陈放弃北疆门户的严重后果。然而,张启明等人显然有备而来,他们避重就轻,言辞凿凿,将北疆战事的艰难和国库的空虚无限放大,极力渲染战争的恐怖与消耗,更用极其阴险的语调,暗示镇北王萧砺“拥兵自重”,“养寇自重”,有意拖延战事,以稳固自身权位,其心可疑!
龙椅之上,皇帝萧玦面色阴沉如水,深不见底的目光在激烈争吵、势同水火的双方之间缓缓逡巡,指节无意识地敲打着龙椅扶手,迟迟没有表态。他的沉默,如同一块巨石,压在每一个主战派官员的心头,那是一种极其危险的信号。
消息如同长了翅膀般飞快传到镇北王府,孙长史忧心如焚,几乎站立不稳:“小姐,陛下态度暧昧,迟迟不决,若真被主和派这番混淆视听的言论说动,下旨议和,那王爷在前线浴血奋战、死守国门,岂不成了天大的笑话?沈尚书的冤案,黑水河畔殉国将士的英灵,军械案的滔天罪恶,都将永无昭雪之日啊!”
我心中同样翻江倒海,一股冰冷的愤怒与急迫感攫住了我。我深知,皇帝对萧砺这位功高震主的异姓王的忌惮从未消失,此刻国难当头,内外交困,这种根植于帝王心术深处的忌惮,在主和派别有用心的撩拨下,极易演变成猜疑和动摇。一旦皇帝的天平倾向主和,不仅意味着之前所有的努力前功尽弃,萧砺和数万边军将士的牺牲与坚守将变得毫无价值,这煌煌天朝,也将自此脊梁折断,国格沦丧,再无宁日!
不能再等待账目核查的最终结果了!也不能完全寄望于冯禄那条线!必须立刻反击,必须在朝堂之上,在九五至尊面前,用最直接、最有力的方式,彻底揭露主和派言论的荒谬与无耻,将他们与冯保、永嘉集团勾结卖国、祸乱朝纲的行径公之于众!这是一场不能输的决战!
“孙长史,备车,我要立刻进宫!”我霍然起身,声音因极致的冷静而显得有些沙哑,眼中是破釜沉舟的决绝。
“小姐,您……您要以何种名义进宫?若无陛下特旨召见,后宫不得干政,您此举恐引非议,甚至触怒天颜……”孙长史满脸迟疑与担忧。
“就以献上稳定京畿民生、预防粮价复燃之策,及呈报关乎北疆战局、帝国国本之紧急密报为由!”我斩钉截铁,不容置疑,“另外,立刻将我们目前掌握的、关于张启明与永嘉郡主之间存在异常资金往来的最新证据线索,以及冯保心腹管家正在急于脱手巨额赃物的确切消息,设法以最稳妥、最迅速的方式,透露给左都御史周廷玉周大人!要快!”
我要双管齐下,一面直闯宫闱,于御前陈明利害,力争帝心;一面在朝堂之外,利用言官御史之力,给主和派以致命一击,让他们无法翻身!
肃穆而压抑的皇宫,乾元殿外。我手持镇北王府的令牌和一份连夜草就、墨迹未干的奏陈,恳请觐见。内侍进去通传,时间在焦灼的等待中仿佛被无限拉长。许久,那内侍才慢步出来,尖细的嗓音宣我进殿。
殿内,金龙盘柱,香薰袅袅,却驱不散那份帝王的威压与无形的紧张。皇帝萧玦依旧坐在那张象征着至高权力的御座之上,脸色比之前更加疲惫灰暗,眉宇间凝聚着一股化不开的阴郁与烦躁。张启明等人已然退下,但空气中还残留着方才激烈争论留下的火药味和某种令人不安的算计气息。
“沈知微,”皇帝的声音带着一丝显而易见的疲惫与不耐,“你又有何事?若是粮价之事,朕已知晓,杨阁老和周廷玉处置得宜,你亦协助有功,朕心中有数。”
“陛下明鉴,”我跪伏在冰冷的金砖地上,声音却清晰而坚定地回荡在空旷的大殿中,“粮价风波虽暂平,然隐患未除,根源仍在。臣女今日冒死觐见,并非只为粮价,实为北疆百万将士,为我朝千秋国本!”
我抬起头,目光坦然,毫无惧色地直视着那双掌握生杀予夺的帝王之眼:“陛下,张启明等人今日所呈所谓‘万民请愿’,字字句句,实则包藏祸心,欲陷我朝于万劫不复之地!北疆将士此刻正在冰天雪地中浴血奋战,每拖延一刻,便有忠魂埋骨边关!此刻言和,无异于自毁长城,向狄人摇尾乞怜!狄人左贤王狼子野心,昭然若揭,其志在吞并中原,岂会因区区一地之暂予而满足?今日若弃飞云陉,明日他便敢索要雁门关!北疆门户一旦洞开,狄人铁骑便可长驱直入,烽火必将燃遍中原,届时山河破碎,生灵涂炭,岂是张启明口中区区银钱、些许土地可以抵消?”
我观察到皇帝捻动扳指的动作微微一顿,继续加重语气,字字铿锵:“更何况,主和派口口声声所谓‘民不聊生’,更是颠倒黑白,混淆视听!真正导致国库空虚、民生艰难、边军屡屡受挫的,是冯保、永嘉等国之巨蠹长达十余年的贪墨舞弊,结党营私!是他们在军械上以次充好,中饱私囊,致使无数边军将士手持劣刃,身披破甲,枉死沙场!是他们侵吞国帑,掏空根基!陛下,前线将士缺的不是委曲求全的‘议和’,而是充足的粮草、锋利的刀剑和稳固的后方!朝廷眼下最该做的,绝非退缩求和,徒损国格,而是应倾举国之力,支持镇北王打赢这一仗,同时以雷霆万钧之势,肃清内部蠹虫,追回被其贪墨的巨额款项,以充国库,以振军心,以安天下民心!”
我将手中那份沉甸甸的奏陈高高举起,朗声道:“臣女不才,已查到冯保、永嘉隐匿巨额财产之关键线索!其非法所得,正通过复杂渠道秘密流向西北,意图不明!其心腹管家亦在京畿急于脱手难以估价的宫内珍宝,此乃他们罪证确凿、欲图掩盖转移之铁证!陛下,若能追回此等巨款,北疆军需立时可解,国库窘迫立时可缓!望陛下圣心独断,明察秋毫,切勿被奸佞谗言所惑,寒了前线百万将士之心,断了国家中兴复兴之望!”
我的话语如同疾风骤雨,又似锋锐匕首,句句直指要害,将主和派的画皮层层剥开,将冯保一党的罪行与当前危局紧密相连。皇帝的脸色在烛光下变幻不定,震惊、疑虑、愤怒交织闪烁,他显然被“巨额财产”、“资金流向西北”、“管家脱手宫内珍宝”这些极具冲击力的信息所深深震动。
就在这决定胜负的关键时刻,殿外再次传来内侍急促的通报声:“陛下!左都御史周廷玉周大人,有十万火急之奏报,恳请即刻面圣!”
皇帝目光一凛,立刻宣召:“快宣!”
周廷玉身着御史官袍,大步流星踏入殿中,神色肃穆凛然,手中高高捧着一份奏章,声音洪亮而沉痛:“陛下!臣,左都御史周廷玉,弹劾吏部右侍郎张启明,收受逆犯永嘉郡主巨额贿赂,为其多方打点,掩盖罪证,交通消息,结党营私!此为相关钱庄汇兑凭证及经手人供词抄录!此外,臣刚接到京城巡防司密报,已锁定冯保心腹管家冯禄,其正于黑市暗中兜售一批明显系宫内造办处流失之珍宝,人赃并获已在顷刻之间!陛下,张启明等人于此刻力主割地议和,其心可诛!臣怀疑其与冯保、永嘉余孽里应外合,欲乱我朝纲,毁我边防,其行径,与通敌卖国无异!”
周廷玉的奏报,时机拿捏得恰到好处,证据与指控相互衔接,与我方才在金殿之上的陈词形成了完美的呼应与互证,如同最后一块沉重的砝码,彻底压垮了天平,将主和派与冯保、永嘉罪恶集团牢牢地捆绑在了一起,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皇帝猛地从龙椅上站起,脸上最后一丝犹豫和权衡彻底消失,只剩下被臣子如此欺瞒、利用、乃至意图颠覆国本的滔天震怒!他一把抓过周廷玉手中的奏章,目光如电,快速扫过上面的字句,越看脸色越是铁青,胸膛剧烈起伏。
“好!好一个张启明!好一个‘万民请愿’!好一个‘息兵止戈’!”皇帝的声音如同数九寒冰,带着凛冽的杀意,“朕竟被这些衣冠禽兽、国之巨蠹玩弄于股掌之间,差点……差点铸成无可挽回之大错!”
他深吸一口气,强压下翻腾的怒火,目光落在我身上,那眼神极其复杂,有惊愕,有审视,最终化为一声意味不明的长叹:“沈知微……你,很好。胆识过人,心细如发。若非你与周爱卿今日不顾自身安危,直言敢谏,朕……几乎被这群魑魅魍魉蒙蔽了圣听!”
不再有任何迟疑,皇帝当即厉声下旨,声音响彻大殿:“传朕旨意!吏部右侍郎张启明,革去所有官职爵位,锁拿入诏狱,严加审讯!所有附议割地求和之官员,一律停职,交由都察院、大理寺、刑部三司会审,彻查其与冯保、永嘉逆党之勾连!着令内阁首辅杨文渊、左都御史周廷玉,总领彻查冯保、永嘉隐匿财产一事,无论涉及何人,无论藏于何处,务必尽数追缴回库,优先充作北疆军需,不得有误!另,拟旨明发天下,嘉奖镇北王萧砺及北疆全体将士忠勇为国,朝廷必为尔等后盾,望尔等奋勇杀敌,早奏凯歌,扬我国威!”
“陛下圣明!”我与周廷玉同时躬身,深深叩首。心中那块悬了许久的大石,终于轰然落地。
走出乾元殿,已是午后。冬日的阳光奋力刺破了厚重的云层,将金色的光芒洒在冰冷的汉白玉台阶上,也驱散了些许笼罩在皇宫上空的阴霾。我深深吸了一口清冷的空气,胸腔中积郁多日的沉重块垒,似乎终于随着那一声“陛下圣明”而消散了大半。
这一场惊心动魄的金殿对决,我们赢了。不仅彻底粉碎了主和派屈辱求和的阴谋,稳住了抗敌的国策,更将追查冯保、永嘉隐匿财产的行动摆到了明面,获得了皇帝最直接的授权和支持,为北疆战事注入了至关重要的希望。
然而,站在台阶之上,俯瞰着脚下这座庞大而复杂的帝都,我知道,这远非终点。冯保和永嘉那遍布各地的财产网络尚未被连根拔起,流向西北的巨额资金背后隐藏着怎样的图谋还未揭开,北疆的战火仍在燃烧,每一天都有生命在消逝,而那个始终隐藏在迷雾之后,代号“玄狐”的真正幕后黑手,依旧未曾显露真容。
但星火已然燎原。经此一役,朝中正气得以伸张,主战派的力量得到了巩固,支持北疆抗战、肃清贪腐成为了不可动摇的国是。而我沈知微,也终于从幕后走向台前,真正以一己之智勇,影响了这帝国的走向,在这波谲云诡的朝堂之上,留下了属于自己的印记。
我抬首,望向北方那遥远的天际,心中默念:萧砺,京城的风雨,我暂且为你挡住了一程。接下来,真正的硬仗,看你的了。愿你掌中剑,破敌胆,早日荡平寇虏,平安归来。
京城的棋局远未终了,暗处依旧潜流汹涌,但经此一役,主动权,已悄然掌握在了我们手中。前路虽艰,吾往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