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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民心所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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狄人细作在天牢中的“被自尽”,如同一盆冰水混合着污血,泼洒在刚刚因冯保、永嘉落网而稍显明朗的天空上。那股渗透进骨髓的寒意,并非仅仅源于一条线索的断绝,更是因为对手清除痕迹时所展现出的、无处不在的渗透力与令人心悸的效率。这无疑是一个赤裸裸的警告:阴影仍在,毒牙未拔,他们仍有能力触及某些被视为要害之处。
最初的愤怒与寒意过后,是更加冰冷的清醒与审视。我深知,与这些藏身于权力缝隙中的毒蛇较量,一味防守与被动接招,只会被其缠缚至死。必须找到他们的命门,施行釜底抽薪之策。而这个命门,或许不在那些刀光剑影的阴谋核心,而在更基础、也更致命的地方——钱与粮。
北疆战事陷入胶着,每日消耗的粮草军饷如同一个无底洞。国库因连年贪墨与此番动荡早已千疮百孔,虽有萧砺离京前竭力筹措部分,但要支撑一场国运之战,依旧左支右绌。而冯保、永嘉一党盘踞朝野多年,他们所贪墨的巨额财富,除了满足其穷奢极欲和构建庞大关系网外,必然还有大量被隐匿起来,作为东山再起或垂死挣扎的资本。若能找到这笔钱,不仅能解北疆燃眉之急,更能从根本上抽干他们兴风作浪的底气。
我将这个想法与孙长史、雷焕以及“听风楼”的几位核心主事商议。
雷焕一听,蒲扇般的大手一拍桌子,震得茶盏乱响:“小姐这主意打到点子上了!要是能抄了这帮龟孙的老底,找到他们藏起来的金山银山,咱们前线的弟兄就能换上好刀好甲,吃饱了肚子跟狄狗玩命!可……这钱他们肯定藏得比耗子洞还深,咋找?”
孙长史则显得更为审慎,他捋着花白的胡须,沉吟道:“小姐所思,确是直指要害的釜底抽薪之策。只是……冯保等人经营多年,狡兔三窟,其财产必然分散隐匿于各处,且多借用他人名号、错综复杂的商号进行洗白,查证起来,难如大海捞针,且极易打草惊蛇。”
“正因其难,且看似与当前明面上的罪证追查方向不同,所以他们此刻的注意力,必然集中在如何脱罪、如何扰乱朝局、甚至如何营救永嘉与冯保之上。”我目光扫过众人,冷静分析,“绝不会料到,我们会绕过眼前的攻防,反向直插他们最核心的命脉——钱财。再精密的隐藏,只要有过流动和交易,就必然会留下蛛丝马迹。我们之前追查那五十万两银票和‘清晖园’,已经摸到了一些门道,积累了些许经验。”
我转向“听风楼”那位精于账目追查、眼神锐利的主事:“冯保与永嘉的资金网络,绝非仅有内承运库一条通道。他们必然还控制着部分皇商、插手盐引茶引,甚至与地方豪强勾结,将贪墨所得转化为难以追查的土地田产、偏远宅院、乃至难以估价的古董珍玩。我们要做的,就是顺着王朗那条已然暴露的线,以及内承运库账目上那些指向不明的流向,深挖下去,厘清每一笔大额可疑资金的最终去向,像织网一样,绘制出他们隐匿财产的脉络图!”
“听风楼”主事领命,眼中闪烁着猎手般的兴奋光芒,这对于他们而言,无疑是一场在数字与迷雾中进行的高难度狩猎。
与此同时,京城的舆论战场,也在我的暗中引导下悄然转向。那些由“听风楼”文人精心撰写、讲述边军英勇、揭露狄人残暴的故事与唱本,开始在茶楼酒肆、街头巷尾广泛流传。雷焕派出的那些伤退老卒,他们不再仅仅沉默地舔舐伤口,而是在人前含着热泪,用最朴实的语言讲述袍泽如何血战至死,如何在冰天雪地中缺衣少食仍死守阵地,引得无数百姓唏嘘落泪,对前线将士的敬意与日俱增。而与之相对的,关于某些官员奢靡无度、与永嘉郡主府过往甚密、甚至可能通敌的隐晦消息,也开始在坊间悄然发酵,如同无声的瘟疫,侵蚀着那些蠹虫本就摇摇欲坠的声誉。
民心,是一种微妙而强大的力量。它平时潜藏于市井烟火之下,一旦被引导和激发,便能汇聚成足以冲刷污浊的洪流。
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就在我们于暗中布局,试图抽薪止沸之时,对手的反扑也以另一种更阴险、更直接的方式到来。
这一日,京城数家颇具影响力的粮商,仿佛约定好了一般,同时开始大幅提高粮价,幅度惊人。更有流言如同野火般蔓延,声称因北疆战事吃紧,朝廷不日将加征“战时特别粮税”,并要强行征用民间存粮以充军需。恐慌如同瘟疫般迅速传染,抢购风潮骤起,米价一日数涨,各大粮店前人满为患,秩序濒临失控,怨声载道。
这绝非市场自发行为!北疆战事确需粮草,但朝廷中枢有杨阁老等人坐镇,绝未下旨加税征粮!这分明是有人趁机煽风点火,制造混乱,意图将“与民争利”、“引发民怨”的罪名,扣到主持朝局的杨阁老、周御史,乃至我这个在背后推动查案的沈知微头上!一旦民乱酿成,无论真相如何,他们都可借机发难,甚至动摇北疆大军的后勤根基!
“小姐,不好了!外面全乱套了!米价飞上了天,好多百姓围在府衙和粮铺前,再这样下去,怕是要出大乱子了!”碧荷急匆匆地跑来,脸上血色尽失。
孙长史也步履匆忙地赶来,额上见汗,忧心忡忡:“沈小姐,此计甚是毒辣!民以食为天,粮价一动,民心即乱。若处置不当,酿成民变,朝中那些虎视眈眈之辈,必定会以此为由,弹劾杨阁老与我等办事不力,祸乱京城,届时局势将一发不可收拾!”
我站在窗前,望着远处街道上传来的隐约喧嚣与骚动,心中怒火与冰寒交织。他们终于撕下了最后的伪装,开始动用这种不惜损害国本、裹挟民意的下作手段了。
“慌什么。”我转过身,语气异常平静,但这平静之下,是急速运转的思绪和不容置疑的决心,“他们想制造混乱,我们偏要稳住阵脚。雷将军!”
“末将在!”雷焕抱拳应声,声如洪钟。
“立刻调派你手下最得力的校尉,率可靠兵卒,分赴各大粮店及交通要道,维持秩序,弹压任何趁火打劫之举!同时,以京兆府及留守衙门名义,大量张贴安民告示,明确宣告朝廷绝无加税征粮之议,此乃奸商散布谣言,严令禁止哄抬物价,违者严惩不贷!若有奸商胆敢囤积居奇、抗拒执法,给我当场拿下,以扰乱军需、危害社稷论处!”我的指令清晰而果断,带着一丝杀伐之气。
“得令!”雷焕眼中凶光一闪,他麾下的边军早已对这帮背后捅刀子的蠹虫恨之入骨,此刻正好发泄。
“孙长史,”我又看向老成持重的长史,“劳您立刻亲自去见杨阁老与周御史,陈明利害,请他们以朝廷名义,紧急会商,从京仓、通州仓调拨部分存粮,迅速设立官营平价粮铺,以低于市价三成的价格抛售,稳定市场,平息恐慌!同时,动用一切力量,彻查是哪些粮商最先抬价,背后受何人指使,务求拿到实证!”
“老朽明白,这就去办!”孙长史深知事关重大,匆匆离去。
安排完这些应急之策,我深吸一口气,对一脸紧张的云舒和碧荷道:“更衣,备车,我们去街上看看。”
“小姐,外面如今龙蛇混杂,太危险了!”云舒急忙拉住我的衣袖。
“正因为危险混乱,我才必须去。”我轻轻推开她的手,目光坚定,“我要亲眼看看局势究竟到了何种地步,也要让那些惶惶不安的百姓看到,朝廷没有抛弃他们,主持大局的人没有躲在深宅高院!民心需要安抚,更需要引导!”
马车行驶在气氛紧张的街道上,沿途可见面色惶急、拥挤抢购的百姓,也能看到雷焕手下兵卒如铜墙铁壁般维持秩序、甚至将几个哄抬物价最凶的粮商伙计锁拿示众的场面。我让车夫在一处刚刚开设、人群拥挤的平价粮铺附近停下。
我走下马车,并未用帷帽遮掩面容。很快,便有人认出了我。
“是沈家小姐!沈尚书的女儿!”
“就是她帮着镇北王揪出内奸的……”
“她怎么来了?这事跟她有关吗?”
议论声夹杂着各种目光纷至沓来,有好奇,有期盼,也有怀疑与不满。
我没有回避这些复杂的视线,径直走到粮铺前,对正在焦头烂额指挥发放粮食的官员微微颔首,然后转身,面向越聚越多的人群,清了清嗓子,提高了声音,力求让更多人听见:
“各位京城的父老乡亲!”
嘈杂的人群渐渐安静下来,无数道目光聚焦在我身上。
“我知道大家现在心里慌,心里怕!”我朗声道,声音清晰地穿透空气,“怕粮食不够吃,怕赋税加重,怕这仗打下去,咱们安稳的日子就没了!”
这话直白地说出了许多人心底的忧虑,人群中顿时响起一片嗡嗡的附和声,情绪激动。
“但是!”我话锋一转,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力度,“我沈知微今日站在这里,就是要告诉大家,朝廷,绝无加征粮税、强征民粮之议!这完全是某些黑心奸商,勾结朝中蠹虫,为了私利,故意散布谣言,制造恐慌,意图搅乱京城,破坏北疆战事,其心可诛!”
我伸手指向那些维持秩序的边军将士:“大家看看他们!他们是谁?是刚刚从北疆血战中回来的好儿郎!他们的兄弟袍泽,此刻正顶风冒雪,饿着肚子,用性命在边关为我们抵挡狄人的屠刀!而我们呢?我们在天子脚下,在京城重地,难道就要因为几句恶毒的谣言,自己先乱起来,让那些躲在暗处的老鼠看笑话,让前线的将士寒心吗?!”
我的目光扫过人群,看到不少人露出了思索和动容的神情。我继续指向刚刚贴出的安民告示和正在以公道价格售卖的粮食:“朝廷已经开设了平价粮铺,京仓存粮充足,足以保证供应!请大家相信杨阁老,相信周御史,相信镇北王和前线拼命的将士,也请相信我沈知微!我们一定会尽快平息此事,将所有扰乱市场、祸害百姓的奸佞之徒,绳之以法!”
话语落下,人群中陷入了短暂的寂静,随即爆发出更热烈的议论。
“沈小姐说得在理!咱们不能自己吓自己!”
“对!不能让前线的寒心!”
“抓出那些黑心肝的!”
民心的风向,开始从最初的恐慌与怨愤,逐渐转向理性思考,转向对造谣者的愤怒,转向对朝廷应对措施的支持。
恰在此时,雷焕亲自押着几个面如死灰、衣着华贵的粮商走了过来,为首的正是京城最大的粮商之一,钱百万,据说与宫里那位已被盯上的钱秉笔太监是同宗。
“小姐!”雷焕声如洪钟,“查清楚了!就是这几家带的头!他们库房里的粮食堆积如山,却故意囤积不卖,哄抬物价!”
我冷冷地看向那瘫软在地的钱百万,目光如刀:“钱老板,你好大的威风!囤积居奇,操纵市价,散布谣言,扰乱京师秩序,动摇国本军心,这几条罪,你认是不认?!”
钱百万浑身抖如筛糠,磕头如捣蒜:“沈、沈小姐饶命啊!小、小人也是一时糊涂,听、听信了谗言……”
“谗言?”我逼近一步,声音压得更低,却带着刺骨的寒意,“是谁的谗言?是宫里的钱公公给你递了话,还是另有其人指使?说出来,或许还能为你争取一个戴罪立功的机会,否则……数罪并罚,你知道后果!”
钱百万的心理防线彻底崩溃,涕泪横流,嚎叫道:“是……是钱公公前日派人传的话……说,说朝廷库空虚,北疆急需,让我们……让我们早做准备,不仅能避祸,还能……还能大发一笔……小人鬼迷心窍,小人罪该万死啊!”
果然!又是冯保余党!他们竟敢用如此卑劣的手段,不惜以引发民乱为代价,来打击政敌!
“押下去!严加看管,录好口供!”我一挥手,雷焕立刻令士兵将这几个面如土色的粮商拖走。
这场由对手精心策划的粮价风波,在我与杨阁老、周御史、雷焕等人的迅速联动、软硬兼施下,被强行平息了下去。京城的秩序得以恢复,民心非但没有被离间,反而因为亲眼目睹了朝廷的应对和奸商的伏法,更添了几分对主持大局者的信任。
经此一役,我在京城百姓乃至部分中下层官员心中的形象,悄然发生了转变。不再仅仅是那个身负冤屈、坚韧不拔的沈家小姐,更是一个在危机时刻能洞察要害、果断处置、敢于站在人前稳定人心的女子。
回到镇北王府,孙长史带来了后续消息:“小姐,杨阁老与周御史已联名上奏,以确凿证据弹劾司礼监秉笔太监钱某勾结奸商、散布谣言、扰乱市场、意图不轨,陛下震怒,已下旨将其革职,押入诏狱候审!冯保党羽又折一重要臂膀!”
我点了点头,心中并无多少轻松,反而感到肩上的担子更重了一分。我知道,斩断几条触手,远未伤及那隐藏在水下的庞大身躯。冯保和永嘉的势力盘根错节,北疆的战事依旧胜负未卜,而那始终若隐若现、代号“玄狐”的真正主脑,依旧藏身于最深的黑暗之中。
但这一次次的交锋与考验,如同铁锤反复锻打,让我的意志愈发坚韧,目光也愈发清明。我深知,民心如水,可载舟亦可覆舟;正道虽艰,但汇聚点滴之力,亦能成涤荡污浊的洪流。
我抬头望向北方,天际云层低垂,仿佛能听到那里传来的金戈铁马之声。萧砺,你在那片苦寒之地可还安好?京城的风雨,我必竭尽全力为你稳住。只盼你早日破敌,凯旋而归。届时,你我并肩,当可犁庭扫穴,将这笼罩朝堂的阴霾,彻底驱散,还天下一个真正的朗朗乾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