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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滁州风雪 ...


  •   三日后,我们一行人乘坐青帷马车离开了京城。车轮碾过官道上的残雪,吱嘎作响,如同我心头难以消散的滞涩。南行路上,雪势虽减,但朔风依旧如刀子般,透过车帷缝隙钻进来,带来刺骨的寒意。

      我拥着厚厚的锦裘,靠在软枕上,手中的鎏金手炉散发着稳定的温热,却暖不了心底的微凉。窗外是快速掠过的、荒芜的冬野,枯枝在灰蒙蒙的天空下伸展,像极了命运未卜的线条。

      “小姐,喝口热姜茶驱驱寒吧。”云舒将温热的茶盏递到我手中,她秀气的眉宇间蹙着一缕化不开的忧色,“京城刚传来的消息,永嘉郡主府……护卫增加了一倍不止,进出盘查都严厉了许多。”

      我接过茶盏,任那滚烫的温度熨帖着掌心。“她越是如临大敌,越是证明我们摸准了方向。”我浅啜一口,辛辣的姜味刺激着味蕾,让思绪更清晰,“传信回去,让我们的人撤了,只留几个最不起眼的,远远看着就行,不必再靠近。”

      秦妈妈在一旁叹了口气,满是心疼:“这天寒地冻的,小姐您金尊玉贵,何苦亲自来受这份罪?有什么事,打发得力的人来办不就是了?”

      我轻轻摇头,目光再次投向窗外。“妈妈,有些秘密,像藏在坚冰下的鱼,非得到特定的时节,由特定的人,用足够的诚意去敲击,它才会冒出头来。”我要见的,是一个背负着沉重过往、隐匿多年、内心筑起高墙的退役老兵。对他来说,居高临下的盘问毫无意义,唯有亲自前来,在恰当的氛围下,才有可能撬开他那紧闭的心扉。

      两日后,我们抵达滯州,先在沈家田庄安顿下来。我依计行事,巡视越冬的麦田,亲自将带来的布匹药材分发给庄户,言行举止,完全是一副体察民情的东家小姐模样。

      “东家小姐真是活菩萨啊!”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妪紧紧攥着分到的棉布,眼眶泛红,粗糙的手掌因激动而微微颤抖,“这鬼天气冷得邪性,要不是小姐您惦记着,老婆子和我那小孙儿……真不知能不能熬过去……”

      看着眼前这些质朴面容上真挚的感激,我心中五味杂陈。他们所求的,不过是寒冬里的一缕暖,一碗粥,如此简单。而京城之中的那些权贵,为一己权欲,竟不惜构陷守护国门的边关将士,视人命如草芥,思之令人心寒。

      在庄子上安稳地待了两日,消解了可能的疑心后,我带着云舒和两名最机警的护卫,扮作探亲的主仆,进入了安远县城。县城最大的茶楼里,人声鼎沸,我们拣了个临窗又不显眼的角落坐下,看似悠闲品茗,实则所有的感官都如同张开的网,捕捉着四周流动的信息。

      邻桌几个行商打扮的汉子正压低了声音交谈:
      “……北边近来可不太平,听说狄人部落又在频繁调动兵马。”
      “怕什么?有镇北王坐镇北境,那就是定海神针!王爷麾下的镇北军,哪个不是尸山血海里杀出来的好汉?”
      “话是没错,可朝廷里风向……嘿嘿,难说哟……”

      我心下一动,连这偏远小县,都对皇室与镇北王之间的微妙关系有所风闻,可见暗流涌动之剧。

      就在这时,旁边一桌几个本地农户的闲聊,像一道亮光划过我的脑海:
      “河西村那老韩头,前几日在后山居然套了只肥狍子,运气真不赖!”
      “你说韩青山?那老倔驴,脾气跟他下的套子一样硬……”

      韩青山!河西村!我心念电转,与身旁的云舒迅速交换了一个眼神,彼此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振奋。

      然而,未等我们细想,茶楼门口骤然传来一阵带着煞气的骚动。几名身着统一劲装、腰佩短刃的彪形大汉鱼贯而入,为首一人,脸上横着一道狰狞的刀疤,眼神如鹰隼般扫过全场,带着毫不掩饰的戾气。

      “掌柜的!”刀疤脸声音粗嘎,一锭银子“啪”地拍在柜上,力道之大让柜台都震了震,“见过一个五十多岁、北地口音、姓韩的老头吗?提供有用线索的,爷重重有赏!”

      掌柜的吓得连连作揖,面色发白:“各位好汉,小店每日人来人往,实在……实在记不清啊……”

      我心中警铃大作,下意识地侧过脸,用茶杯遮掩住大半面容。身边的云舒,呼吸瞬间急促,攥着茶杯的手指因用力而指节泛白。这些人,是冲着韩青山来的!看他们的身形步态、眼神气势,绝非寻常江湖客,更像是……训练有素的私人武力,甚至可能与军中有关。

      那刀疤脸锐利的目光如同梳子般扫过茶楼大堂,在我们这桌微微停顿了一瞬。我强压住擂鼓般的心跳,维持着端杯的姿势,小口啜饮着已微凉的茶水,仿佛只是个被嘈杂惊扰的普通过路女子。幸好,今日为了不惹人注目,我们都穿着最寻常的布衣荆钗。

      “大哥,看来那老东西不在这儿。”一个手下凑到刀疤脸耳边低语。
      “哼!走!”刀疤脸冷哼一声,脸上疤痕随之扭动,更显凶恶,“去河西村!掘地三尺,也要把那老家伙给我揪出来!”

      待到那一行人马蹄声远去,我才缓缓放下茶杯,发现掌心不知何时已被冷汗浸湿。

      “小……小姐,那些人……”云舒的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脸色也有些发白。
      “看来,有人比我们更着急找到韩队正,”我沉声道,心底的紧迫感如藤蔓缠绕,“而且,来者不善。我们必须赶在他们前面,否则,恐怕再见到的,就只能是一具尸体了。”

      次日天刚蒙蒙亮,我们便立即动身赶往河西村。为了最大限度降低存在感,我换上了一身半旧的靛蓝色棉布衣裙,用同色头巾包住发髻,未施粉黛,看上去就像一个清秀的村姑。护卫们也换了装束,买了米面粮油和一大条肥瘦相间的猪肉,还特意包了两包治疗风寒和跌打损伤的药材——对于一个独居山野的老兵,这些远比金银更能敲开门扉。

      村子坐落在山坳里,不过几十户人家,显得宁静而闭塞。按照昨日打听来的方向,我们很容易就找到了村尾山脚下那处孤零零的院落。几间黄泥土坯房,围着歪歪扭扭的篱笆院墙,院里收拾得倒还利落,屋檐下整齐地挂着金黄的玉米和火红的辣椒,透着一股顽强的生机。

      一名护卫上前,叩响了那扇略显破旧的木门上的铁环。

      里面寂静了片刻,才传来一个沙哑而充满警惕的声音,如同被惊扰的老狼:“谁?!”
      护卫按照我事先反复交代的说辞,扬声答道:“是县城王记铁匠铺的王小哥让来的,听说韩老爹猎户手艺是方圆几十里一等一的好,想来打几件合手的家伙什。”

      里面又是一阵沉默,仿佛在掂量这话的真伪。良久,木门“吱呀”一声,拉开一条窄缝。一个身形干瘦、头发已然花白的老者探出头来。他约莫五十多岁年纪,脸上刻满了风霜侵蚀的深壑皱纹,背脊却依旧挺得笔直。最引人注目的是他那双眼睛,不像寻常老者那般浑浊,而是锐利如鹰,带着一种经年累月形成的、近乎本能的审视,冷冷地扫过我们每一个人。

      就在他嘴唇微动,似乎要开口询问的刹那——

      “哒哒、哒哒哒——”远处,急促而杂沓的马蹄声由远及近,打破了山村的宁静!我们悚然回头,只见村口方向,昨日茶楼里那几个劲装汉子,正策马扬鞭,朝着这边疾驰而来!他们显然也发现了这个村落,正挨家挨户地搜寻过来。

      “不好!”我低呼一声,心猛地沉了下去。
      韩青山脸色骤变,那锐利的眼神瞬间被惊怒和一种“果然来了”的绝望覆盖。“砰!”他二话不说,猛地将木门摔上,紧接着便是上门闩的急促声响。

      “韩老爹!快开门!我们不是坏人!”我急忙上前拍打门板,声音带着焦灼。
      门内死寂,只有我们急促的呼吸和越来越近的马蹄声回应。

      眼看那几名汉子已冲到院门前,为首的刀疤脸脸上露出了狞笑。我当机立断:“不能被困在这里!从后墙走!”

      两名护卫反应极快,一左一右护着我和云舒,迅速猫腰绕到屋后。土坯墙不高,我们费力翻过,落在后院松软的菜地里,裙摆沾上了泥泞也顾不得了。几乎就在我们落地的同时,前院传来了剧烈的撞门声和汉子们粗暴的呵骂。

      “这边!”一个压低的、急促的声音响起。只见韩青山不知何时已悄无声息地打开了后门,正朝我们急切地招手。我们不及多想,鱼贯钻入屋内,他立刻将门闩死。

      前院的撞门声越来越响,木门发出痛苦的呻吟,仿佛下一刻就要碎裂。

      屋内光线昏暗,陈设简陋,但一切物品都摆放得井井有条,依稀可见军旅生涯留下的烙印。韩青山背靠着门板,胸口剧烈起伏,他猛地抄起靠在墙边的一柄厚重柴刀,横在身前,那双鹰眼里此刻燃烧着困兽般的凶悍与决绝,目光在我们几人身上逡巡。

      “你们……到底是什么人?”他声音沙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柴刀的锋刃在昏暗光线下闪着寒光,对准了我们,“跟他们是不是一伙的?!”

      前院的撞门声戛然而止,随即传来刀疤脸嚣张的怒骂:“老不死的韩青山!我知道你在里面!识相的就自己滚出来,把东西交出来,爷给你个痛快!”

      我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镇定下来,迎向韩青山那充满敌意和审视的目光,语气清晰而沉静:“韩队正!我姓沈,家父沈崇,曾任礼部尚书。今日冒死前来,并非为你个人,是为了十二年前,北境镇北军前锋营那批被动了手脚的环首刀!为了那些含冤莫白、战死沙场的英魂!”

      “哐当——”
      韩青山如遭雷击,浑身剧震,那柄紧握的柴刀脱手落地,发出沉闷的声响。他死死地盯着我,瞳孔剧烈收缩,那双原本充满戒备和凶悍的眼睛里,瞬间翻涌起惊骇、难以置信,以及一丝深埋已久、骤然被揭开的剧痛。“你……你……”他的嘴唇哆嗦着,声音破碎不堪,“你是沈大人的……沈大人的……”

      “是,我是沈崇之女,沈知微。”我郑重地向他行了一礼,目光坦然,“外面那些人是来灭口的!他们不想让十二年前的真相重见天日!韩队正,我们已经没有时间了!”

      仿佛是为了印证我的话,后窗猛地被一股巨力撞开,木屑飞溅!一名劲装汉子如同鬼魅般跃入屋内,手中寒光闪闪的短刃,没有丝毫犹豫,直取韩青山的咽喉!

      “小心!”我失声惊呼。
      站在近处的一名护卫反应迅捷如电,腰刀瞬间出鞘,精准地格挡住了这致命一击!“铮!”刺耳的金铁交鸣声在狭小的空间内炸响。

      几乎在同一时间,前门在一声轰然巨响中被彻底撞开,木屑纷飞中,刀疤脸带着两名手下,面目狰狞地冲了进来。刹那间,这间小小的土坯房内,杀机四溢,空气凝固得如同铁板。

      “老东西!敬酒不吃吃罚酒!把东西交出来!”刀疤脸狞笑着,目光阴狠地扫过我们,“还有你这个不知死活、多管闲事的小娘们,今天,你们一个都别想活着离开!”

      “你们这些杀千刀的杂碎!”韩青山骤然爆发出一声如同受伤猛虎般的咆哮,他猛地拾起地上的柴刀,不顾一切地扑向刀疤脸,招式大开大阖,狠辣无比,依稀可见当年军中悍卒喋血沙场的悍勇风采,“害死了我那么多兄弟!毁了老子的营!今天老子就算拼了这条命,也要拉你们垫背!”

      屋内顿时陷入一片混乱的厮杀。两名护卫勉力支撑,护在我和云舒身前,但对方人多势众,且个个身手不凡,眼看防线就要被突破,险象环生。

      千钧一发之际——
      院外骤然传来一声清越冷冽的叱喝,如同惊雷划破阴霾:“住手!”
      只见一道玄色身影如疾风般卷入屋内,剑光如匹练般闪过,瞬间便格开了劈向韩青山的致命一刀。顾铮身姿挺拔如松,面容冷峻如冰,手中长剑寒光凛冽,周身散发着沙场宿将特有的肃杀之气。他带来的数名亲兵紧随其后,动作迅捷如豹,顷刻间便控制住局面,将几名劲装汉子反剪双臂制住。

      “顾将军!”我脱口而出,紧绷的心弦骤然一松,带着劫后余生的惊喜。
      顾铮手腕一抖,剑尖斜指地面,微微颔首,深邃的目光快速扫过瘫坐在地、喘着粗气的韩青山,最终落在我身上,语气沉稳:“沈小姐,受惊了。”

      那刀疤脸见大势已去,脸上血色尽褪,眼中闪过一丝绝望的狠厉,猛地一咬牙。下一刻,一缕黑血从他嘴角溢出,他身体抽搐了几下,便瞪大眼睛栽倒在地,气绝身亡。其他被制住的汉子也纷纷效仿,转眼间,竟全部自尽毙命,决绝得令人心寒。

      韩青山看着眼前这电光火石间发生的一切,仿佛被抽走了所有力气,他佝偻下一直挺直的脊背,浑浊的老泪顺着深刻的皱纹蜿蜒而下,滴落在满是尘土的地面上。“十二年……整整十二年了……”他声音哽咽,带着无尽的悲怆与释然,“兄弟们……我……我终于等到这一天了……有人来查了……有人还记得你们啊……”

      顾铮还剑入鞘,走到韩青山面前,蹲下身,目光虽依旧锐利,语气却缓和了些许:“韩队正,现在,可以告诉我们了吗?十二年前,北境镇北军前锋营那批环首刀,到底发生了什么?是谁,在背后动了手脚?”

      窗外,不知何时又飘起了细密的雪花,无声地覆盖着这片多难的土地。但在这间弥漫着血腥与悲怆气息的简陋土屋里,一个被刻意掩盖、尘封了十二年的血泪真相,终于即将破土而出,直面这凛冽的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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