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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第 28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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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远山星火
千里之外,峨眉金顶,云海沉浮。
晨钟暮鼓声穿云破雾,涤荡着山间残留的烟火戾气,却难洗王同五与庄梦蝶心头的斑驳血痕。
吴道广看完庄道吉的亲笔书信,袖中的手微微收紧。他早前接到栖霞客栈的消息,知三师弟或将归来,未想等来的竟是噩耗与临终托付。护佑之心既决,他将二人安置于后山清幽的“静心苑”。待其稍安,便率三名亲传弟子前来探视。
庄梦蝶端坐椅中,纤指微蜷。吴道广三指搭其腕脉,闭目凝神。她屏息静气,目光却不自觉飘向一旁垂首肃立的王同五,见他眉峰紧锁,唇色泛白,心中忧虑更甚己身。
片刻,吴道广缓睁双目,温言道:“梦蝶,你祖父的太玄真气根基深厚,与我峨眉玄功本就是一脉。你虽受惊扰,经脉微荡,却未伤根本。静心调养,辅以本门心法导引,不日便可复原,于日后修为,或反有裨益。”
庄梦蝶心头微松,起身敛衽一礼:“多谢掌门真人。”目光却仍沉甸甸地牵在王同五身上。
轮到王同五时,他依言上前,动作带着不易察觉的僵硬。与金爪虎邹项那硬拼的代价,远超预料。这几日,他清晰地感受到体内那点真炁如同失控的野马,在经脉中冲撞,几处关窍时常传来针扎般的刺痛,运气调息更是滞涩难行。这正印证了刘愈先生生前告诫的“经脉受损,真炁反噬”之险。
恐慌,如冰藤缠心——若连真炁都无法统御,何以报仇?何以光大家学?王同五紧缩眉头
吴道广指尖触及王同五腕脉,初时平和。那股温润醇和的紫府真气缓缓渡入,循经走脉。王同五屏息等待着判决。当暖流触及他感知中刺痛滞涩的经脉时,果然传来了更清晰的阻塞与排斥感,甚至引动躁动真炁微微反弹。
吴道广的眉头越锁越紧。紫府真气如清溪探源,在他引导下于王同五经脉中巡行,所过之处,清晰地映照出那较常人为宽、却暗藏数道细微裂痕与淤塞的经络,尤其是“少阳经脉”等处,如同精美瓷器上暗藏的冰纹。更令他心头一沉的是,此子体内那股源自“小念头”筑基、又因连番剧变而躁动的真气,其根基深处,竟蕴藏着一种沙场武学的刚烈霸道之意,与他至精至纯的紫府真气方一接触,便生出隐隐排斥!
他沉吟片刻,袖中手指微捻,心下明了:“此子脉象如潜龙在渊,根基特异,却暗伤遍布。我之真气如清泉,若强冲其淤塞,恐引洪泛滥,适得其反。” 当下最佳之法,非是外力强施,而是引导其自身元气缓缓滋养,辅以外在温和锻炼加之药物滋养,徐徐图之。
良久,吴道广缓缓收功,看着眼前这面色苍白、眼神执拗却又难掩惶惑的稚嫩面孔,心中暗叹:“张定边血脉无疑,霸道根性已深植。旧痕新伤交织,勾动根基隐患,异常凶险。我之紫府真气因其本源属性与这孩子潜在根基冲突,若强行疏通,恐适得其反。”
“同五,梦蝶。”吴道广声音温和而威严,“你二人伤势根底,贫道已明。梦蝶根基无碍,按部即可。而同五你……”
王同五不由自主挺直背脊,双手悄然握紧。
“你那日硬拼,震动经脉,旧痕未愈,又添新伤。真炁躁动不宁,难以统御,便是此故。”吴道广一语道破他心中最大的恐惧,“更麻烦的是,你所筑基的功法路数,与贫道的紫府真气并非同源,若由我强行施为,反于你康复不利。”
王同五心头猛地一沉,如坠冰窟。庄梦蝶脸色也瞬间白了三分。
却见吴道广话锋一转:“故而,你当前第一要务,非是学艺报仇,而是养身、静心、固本。需以最基础的吐纳与锻体之法,让你自身生机缓缓修复经脉,待其坚韧通畅,内息自然平和,方能重新统御真炁,进而承受更高深的内功。在你经脉隐患未除,心境未平之前,绝不可修习任何刚猛招式与内功,尤其是你家传的《先天罡炁功》,切记,妄动即是自毁!”
言罢,他做出安排:庄梦蝶正式列入门墙,由二弟子梅玉贞传授筑基心法与剑术根基;王同五则以疗伤为主,由大弟子俞贯虹督导修习最基础的“培元养气法”与筋骨打熬。
俞贯虹抱拳沉声道:“弟子遵命。”目光沉毅坦诚,带着不容置疑的担当。
梅玉贞温婉一笑,对庄梦蝶柔声道:“梦蝶师妹,不必拘礼,日后有何不明之处,尽管来问师姐便是。”其声柔和,如春风拂面。庄梦蝶紧绷的心神稍松,低声道谢,目光仍关切流连于王同五。
吴道广目光最后扫过静立一旁的叶云天。“云天,你心思活络,熟悉内外事务。同五与梦蝶初来,诸多琐事,你需从旁照应。”
叶云天脸上立刻浮现恰到好处的笑容,躬身应道:“师尊放心,弟子定当竭力,让王师弟和庄师妹感到宾至如归。”言语得体,笑容和煦,只是那灵动的眼眸深处,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审度,尤其在看向被大师兄亲自督导的王同五时,审视意味更浓。
山中岁月,自此而始。静心苑的日子,波澜不惊。
庄梦蝶在梅玉贞耐心引导下,进展颇顺,峨眉心法与她原有的太玄真气水乳交融,气色日渐莹润。然而每当她结束修炼,第一件事便是悄悄寻找王同五的身影,见他要么在俞贯虹督导下做着枯燥练习,要么独自对着远山发怔,清丽眉宇间便又凝起化不开的忧色。
王同五的时日却艰难得多。俞贯虹所授的“培元养气法”与基础体术,枯燥无比,加之他内息不稳,真炁时时躁动,练习时常事倍功半,内心的焦灼与身体的滞涩、隐痛交织,如蚁噬心。每至夜深,栖霞镇的火光、刘先生阖目的面容、柳玉娘溅血的胸膛,便纷至沓来,搅得他气息翻涌,刚被安抚的真炁又有失控之兆,功亏一篑。
三师兄叶云天果然常来“照应”。他眼见师尊对此二人如此回护,尤其是这王同五,竟劳动向来掌管戒律、不苟言笑的大师兄亲自督导基础功课,其中深意,耐人寻味。他心下好奇更甚,面上却不露分毫,只将那份审度藏于春风般的笑意之后。
“王师弟,真是勤勉不辍。”叶云天笑容温润,适时递上时新山果,“大师兄为人最是稳健,他的法子步步为营,最能夯实根基,只是……唉,此中艰辛,非常人所能忍,师弟你着实不易。”言语间既维护了俞贯虹的威严,那一声轻叹却又恰到好处地勾起了王同五心中的焦灼。
偶尔,他也会似不经意问起:“庄师叔慧眼如炬,他引荐之人,必有不凡。不知师弟仙乡何处?此前可曾涉猎武学?”
王同五牢记叮嘱,对身世讳莫如深,只含糊应对。叶云天见其口风甚紧,也不深究,依旧谈笑风生。他的到来确排遣寂寥,但其话语间隐含的“天赋”、“造化”之意,却如同种子,落在王同五焦灼的心田上,助长了他对“速成”的渴望。
这日黄昏,烦闷郁结与对真炁失控的恐慌已达顶点。王同五避开众人,独自踉跄至后山僻静处,那里并排立着三座新坟:庄道吉、王福六夫妇的衣冠冢与柳玉娘之墓。
夕阳残照,给冰冷墓碑镀上凄艳血色。山风呜咽,如泣如诉。
王同五跪扑在柳玉娘墓前,泪水决堤。“玉姐……先生……爹,娘……同五无用……护不住你们,连自身这点微末修为都掌控不住……”他哽咽嘶吼,拳头狠狠砸在硬土上,留下斑驳血痕,“如此下去,何以报仇?何以光大家学?!”叶云天若有若无的暗示,此刻化作蛊惑低语,危险的念头疯狂滋生:“或许……真该冒险一试《先天罡炁功》?或许唯有家传绝学,才能镇压这反噬……”
就在心神即将被妄念吞噬之际,一个轻柔而满是担忧的声音自身后响起:
“同五……”
王同五猛地惊醒,慌忙拭去脸上泪痕尘土,回过头,只见庄梦蝶不知何时已悄然立于暮色中。她一身素净峨眉常服,身形更显单薄,手中捧着一只粗陶碗,碗里深褐色药汁蒸腾着苦涩却令人心定的气息。她看着王同五通红的眼眶和手上血污,清澈眸子里盈满心疼。
“我听大师兄说……你心情不好,定是来了这里。”庄梦蝶趋步上前,将药碗轻轻递到他面前,“这是二师姐帮我煎的安神固本汤,最能平复气血、滋养经脉。你……快趁热喝了吧。”声音微颤,在这世上,眼前少年是她仅剩的血脉至亲,最后的依靠。
王同五看着那碗氤氲热气的汤药,又看向庄梦蝶写满关切与惊惧的苍白面容,心中最柔软处被狠狠揪住。他接过碗,温热的触感自掌心蔓延至冰凉心底。
“谢谢……梦蝶姐姐。”他嗓音沙哑,仰头将苦涩药汁一饮而尽。一股温和药力散开,似乎暂时抚平了经脉中些许躁动。
庄梦蝶在他身侧坐下,双手抱膝,望着墓碑,幽幽道:“同五,我知你心里苦,比我更苦。你想着报仇,想着变强……我都晓得。”她顿了顿,声线愈低,“可我怕……怕你像爷爷、像玉姨他们那样,为了一个念头,就不管不顾……我怕连你……也失了。”
她转过头,泪光在眸中流转,却倔强地不曾滑落:“我们如今,只剩下彼此了。报仇要紧,可好好活着,更要紧。玉姨最后的话,是让我们‘活下去’……你明白么?”
王同五浑身剧震。
庄梦蝶的话语,不似大师兄那般充满力量与哲思,却如涓涓细流,无声浸润了他干涸焦裂的心田。“只剩下彼此了”、“好好活着,更要紧”——寥寥数字,重若千钧,狠狠撞在他的魂灵之上。
是啊,若他为求速成、强行修炼而走火入魔,甚或殒命,梦蝶姐姐当如何?让她再承受一次锥心之痛么?那他与那些夺走他们亲人的仇寇,又有何异?玉姐以命换来的“活下去”,岂容他这般轻掷?
一种远比个人仇怨更深沉的责任感,如同清冽山泉,将他心中那团名为“急躁”与“恐慌”的迷雾渐渐涤荡。稳住,必须稳住。唯有先活下去,稳住这具身体,才有未来的一切。
他看着庄梦蝶那双盈满水汽、充满依赖与惊惧的眸子,一股身为男儿、身为义弟的守护之意油然而生。他须得强大,然此强大,首在护住眼前这唯一亲人,在于不辜负逝者以命换来的“生机”。
他深吸一口气,山中清冷空气混着药草余味涌入肺腑,灵台一片清明。他伸出手,略显生涩却无比坚定地,轻轻覆在庄梦蝶微凉的手背上。
“梦蝶姐姐,对不住,让你忧心了。”他的声音不再嘶哑,沉淀下一种异常的平静,“我懂了。我不会胡来,会好生听从掌门与大师兄安排,先将身子养好,根基打牢。”
他举目望向远山沉入夜色的轮廓,眼中那簇幽焰未曾熄灭,却不再狂乱跳动,而是化作了深潭底部静静燃烧的寒星,更显沉凝、坚定。
“活下去,然后,我们一起,堂堂正正地走下去。”
庄梦蝶凝望着他侧脸上那抹超越年岁的坚毅线条,一直高悬的心,终是稍稍落下。她轻轻颔首,反手握住他渐暖的手,无需再多言语。姐弟二人就这样静静地站在柳玉娘的坟前,站在沉落的夕阳与升起的夜幕之间。
山风掠过,拂动他们的衣袂。皇权之网已张,江湖风暴将起。一颗浸透血泪、背负着深情与侠义的复仇火种,终于在此刻完成了他的成人礼,于峨眉金顶,默默积蓄着破晓前的力量。
(第二十八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