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3、第 23 章 ...
-
第二十三章衣钵传承
绿竹谷的晨曦,穿透竹叶的缝隙,洒下斑驳的光斑,却照不散竹舍内弥漫的、如同实质般的沉重与悲戚。
庄道吉在隔壁运功疗伤,周身隐隐有白气蒸腾,正在全力压制玄阴寒毒与刀气带来的侵蚀。而这一边,刘愈躺在简陋的竹榻上,面如金纸,唇无血色,气息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心脉寸断,五脏移位,纵使庄道吉以金针渡穴、辅以峨眉秘传灵药,为他吊住的最后一口气,也正随着竹影的偏移,在无可挽回地流逝。
王同五跪在榻前,双手紧紧握着刘愈冰凉的手。他脑海中一片混乱,福六记冲天的火光、爹娘倒在血泊中的景象、先生为他洗筋伐髓时的谆谆告诫、平日里授业解惑的温和笑容……无数画面交织冲撞,最终都化为眼前先生奄奄一息的现实。巨大的悲痛像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了他的心脏,让他几乎窒息。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茫然和无助,仿佛整个世界在眼前崩塌,而他渺小得如同尘埃。
柳玉娘站在一旁,身体微微颤抖。她的目光落在刘愈惨白的脸上,心却如同被浸泡在冰火之中。十年相守,刘愈于她,是兄长,是战友,是支撑她在这栖霞镇坚持下去的另一根柱石。而如今,这根柱石即将崩塌,夺走他性命的,偏偏是……是她失散了十年、日夜期盼重逢的丈夫,赵承勇!
一股噬心的恨意如同毒藤般缠绕上来。赵承勇!那个曾与她山盟海誓的男人,那个她以为早已马革裹尸的夫君,竟然活着,却变成了朝廷的鹰犬,手上沾满了无辜者的鲜血,如今更是亲手将刘愈推入了死地!为什么?为什么他会变成这样?十年的等待,换来的竟是如此残酷的结局?她恨他的背叛,恨他的堕落,更恨自己……恨自己内心深处,在得知他还活着的那一刻,竟曾有过一丝微弱而可耻的欣喜。这丝欣喜如今像烧红的烙铁,烫得她灵魂都在抽搐。刘愈的死,仿佛有一部分罪孽也落在了她的肩上,沉甸甸的,让她无法呼吸。
刘愈的眼睫艰难地颤动了几下,终于缓缓睁开。他的目光不再涣散,反而凝聚起一种回光返照般的清明,直直地落在王同五脸上。
“同五……”他的声音微弱,却异常清晰。
“先生!我在!”同五连忙应道,声音带着抑制不住的颤抖。
“好孩子……莫哭……”刘愈的眼神中充满了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有慈父般的不舍,有师长的期许,更有深深的遗憾,“栖霞镇……之事,是我……没能救出王掌柜夫妇……对不住你……”
同五的泪水终于决堤,拼命摇头:“不,先生,不怪您……”
刘愈吃力地抬起手,轻轻摆了摆,止住了他的话。“你……听着……西山……我们当年所立的……衣冠冢……无字碑……”他每说几个字,都要喘息片刻,“九宫锁……可开……内有你张家……《先天罡炁》全篇……与你父亲仗之纵横天下的……《精武奥义》……还有……你娘留下的……乌金软甲……和……一块玉佩……”
他的目光变得悠远,仿佛在回忆过去十年点滴:“我原本……只想你平安快乐……在栖霞镇……做个普通人……一世无忧……”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属于智者的光芒,“然你……自幼便喜拳脚……根骨悟性……更是万中无一……的良材美玉……就此埋没于市井实在可惜?我……才以‘小念头’为你筑基……传你家学……只待你……任督贯通,神功初成……再告知身世……由你抉择前程……”
“可惜……人算不如天算……”刘愈的呼吸骤然急促起来,脸上涌起一抹病态的潮红,“朝廷鹰犬……亡我之心不死……竟追杀至此……而今我……已无力再护你……教导你……”
他紧紧抓住同五的手,用尽最后的力气,一字一句地嘱托:“同五……去峨眉!峨眉玄功……中正平和……可助你调和龙虎……打通玄关……届时……再继承你家传绝学……方能……青出于蓝!找到你父亲……告诉他……刘愈……不负所托!你……定要……光大家学……不坠……你先祖……威名!”
话音落下,他抓住同五的手猛地一紧,仿佛要将毕生的期望与未尽的力量都传递过去,随即,那力道如同退潮般消散,手臂颓然垂落。那双充满了智慧与守护意志的眼睛,缓缓闭上,再无生息。
“先生——!!!”
王同五发出一声如同受伤幼兽般的哀嚎,伏在刘愈尚有余温的身体上,恸哭失声。
柳玉娘再也支撑不住,踉跄一步,靠在冰冷的竹墙上。她没有哭出声,只是死死咬住自己的嘴唇,直到尝到腥甜的血味。泪水模糊了她的视线,刘愈临终的嘱托、赵承勇疯狂而陌生的眼神,在她脑中交替闪现,将她撕裂。她看着痛哭的同五,一股更加沉重的责任感压了下来——文渊兄走了,她必须替他和死去的夫人,保护好这个孩子!
哭声渐止,但王同五依旧伏在那里,肩膀剧烈地耸动着。先生的离去,像最后一把钥匙,彻底打开了他通往残酷成人世界的大门。过往十二年栖霞镇那个无忧无虑、有着爹娘宠爱、先生教导、伙伴嬉闹的包子铺少年王同五,在这一刻,也死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个背负着血海深仇、身世之谜、以及如山岳般沉重期望的张同五。
他想起养父母憨厚的笑容,想起刘先生十年如一日的悉心栽培,想起自己体内那蠢蠢欲动、却尚未能完全掌控的力量……如果,如果自己再强一些,是不是就能保护他们?如果自己早一点知道身世,是不是就能有所防备?
无尽的悔恨、滔天的愤怒,与先生临终时那殷切期盼的目光交织在一起,如同熔岩在他胸中翻滚、奔涌。他不能倒下!爹娘的仇未报,先生的期望未竟,生父的下落未知!他若就此颓废,如何对得起那些为他付出生命的人?
一种前所未有的力量,混合着极致的痛苦,从他心底最深处破土而出。那是一种决绝的、不容置疑的驱动力——他要变强!不惜一切代价地变强!
他缓缓抬起头。脸上的泪痕未干,但那双原本清澈明亮的眼睛里,所有的迷茫、恐惧和稚嫩都已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不见底的沉静,以及在这沉静之下熊熊燃烧的、名为“决心”的火焰。
恰在此时,竹舍外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和低沉的犬吠。陈七领着满身露水、口中紧叼着一支紫莹莹笛子的大黄冲了进来。
“同五!你看!是大黄!它从山里跑来,叼着这个!”
王同五目光触及那支笛子,浑身猛地一震!他认得,这分明是二胖昨日在谷中,由庄梦蝶亲手所赠、爱若珍宝的紫竹笛!笛子在此,大黄独自仓皇而来……二胖他……
一股强烈的不祥预感如同冰锥,瞬间刺穿了他刚刚筑起的心防。栖霞镇的惨剧、福六记的火光、如今二胖的紫竹笛……张篾匠一家,恐怕也已遭了毒手!他最好的朋友,那个总是跟在他身后、插科打诨的胖兄弟,如今生死未卜!
他接过那支冰凉温润的笛子,指尖都在发颤。无尽的悲伤名单上,似乎又添上了一个名字。他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再睁开时,眼中的火焰燃烧得更加冰冷、决绝。他将笛子紧紧攥在手心,仿佛要将其嵌入骨肉之中。
他轻轻为刘愈整理好衣襟,抹去泪痕。然后,他站起身,转向众人,沙哑而坚定地说道:“先生的话,我字字句句,都已刻在心里。我会去西山,开启衣冠冢,取回家传。我会去峨眉,修习玄功,打通任督二脉。此仇,必报!此路,再难,再险,我也会一步一步,走下去!”
少年的誓言,在悲愤过后,显得格外冰冷而沉重。这一刻,他完成了从少年到肩负宿命者的蜕变。
……
众人强忍悲痛,在谷中一处向阳坡地,草草安葬了刘愈,立下一方简单的青石为记。坟前,气氛凝重得化不开。
庄道吉肃立良久,目光扫过悲恸的众人,最终落在庄梦蝶与王同五身上,沉声开口,声音带着岁月的沧桑与沉重:“逝者已矣,生者如斯。文渊兄以性命护住同五,我等岂能让他白白牺牲?追兵虽暂退,必卷土重来。此地,已不可久留。”
他看向柳玉娘、陈七、胖头:“玉娘,陈七兄弟,胖头兄弟。老夫有一事相托。”
柳玉娘立刻抬头,眼神决然:“前辈请讲,万死不辞!”
庄道吉颔首:“老夫需在此断后,牵制毛骧,无法分身。请你与陈七、胖头二位兄弟,护送这两个孩子,前往峨眉金顶,投奔我师兄‘紫阳真人’吴道广。唯有到了那里,凭借峨眉千年基业,方能护得他们周全,授以正道玄功。”
随即,他转向庄梦蝶,眼神变得无比复杂,充满了慈爱与痛惜:“梦蝶,到了此刻,有些事,也该让你知晓了。”
庄梦蝶抬起泪眼,有些茫然。
“你并非老夫的亲孙女。”庄道吉一语如石破天惊,“你的生父,是老夫的嫡传弟子,张必先。”
在众人震惊的目光中,庄道吉缓缓道出那段尘封的往事:“当年,你生父张必先,与陈友谅、张定边三人,意气相投,歃血为盟,结为异姓兄弟。陈友谅为长,张必先行二,张定边最为年幼。后来风云际会,陈友谅称帝,你父官至丞相。鄱阳湖一战,天崩地裂,传言张定边战死,你父奉命救援困守武昌的陈理世子。不料……陈理贪生怕死,竟不战而降!你父……中伏就义……”
庄梦蝶听得浑身颤抖,泪水无声滑落。
“他在出征前,便知凶多吉少,将年仅三岁的你,托付于老夫。”庄道吉的声音也带着一丝哽咽,“他为你取乳名‘梦儿’,盼你一生如梦般平安喜乐,莫再卷入这纷争乱世。老夫遂带你隐居于此,改随我姓,为你取名‘梦蝶’,一是纪念你父所愿,二是望你能超脱物外,如庄周梦蝶,逍遥自在。十年来,除了劣徒宋阳,老夫几乎断绝了与外界联系,这也是刘先生与玉娘一直寻我不着的原因……不想,天意弄人,终究是躲不过。”
他目光转向一旁早已听得呆住的王同五:“而同五,正是你三叔张定边的遗孤。论起辈分,你二人,乃是血脉相连的叔伯姐弟。”
王同五如遭雷击,猛地看向庄梦蝶。那个他在谷中初遇、清丽如仙、让他心生好感的少女,竟然……竟然是自己的姐姐?!一股难以言喻的、混杂着失落、震惊,但最终被巨大亲情暖流所包裹的复杂情感涌上心头。他看着她泪眼婆娑的样子,一种源自血脉深处的保护欲油然而生。从此,他在心中将她视作此生必须守护的亲姐姐。
庄梦蝶也同样震惊地看着王同五。原来,这个勇敢善良、救过自己、让自己初次心生朦胧好感的少年,竟是自己的弟弟!那份刚刚萌芽、尚未来得及辨明的情愫,瞬间转化为了更深沉、更牢固的骨肉亲情与羁绊。她走到同五面前,泪水涟涟,却努力挤出一丝微笑,轻声道:“同五……弟弟。”
王同五重重地点了点头,喉咙哽咽,千言万语只化作一句:“梦蝶姐姐……从此,有我护你!”
就在这悲伤、决绝与亲情交织的氛围几乎令人窒息之时,谷口方向,猛地传来一阵远比之前更加清晰、密集的呼喝与竹木大片断裂的巨响!
庄道吉霍然转身,眼中精光暴涨,青袍无风自动:“他们来了!玉娘,带他们从后山密道走,即刻出发!”
“庄老!”玉娘还是有些迟疑。
“莫要担心,我已在谷内布下阵法,贫道自有脱身之法”庄道吉说罢,不在多言,身形一晃,便往庄外飞去。
王同五深吸一口气,那气息冰冷如刀。他握紧了拳头,最后看了一眼刘愈的新坟,又深深看了一眼庄梦蝶,那双沉静而燃烧着幽暗火焰的眼睛,毫无畏惧地望向了杀声传来的方向。柳玉娘也猛地擦去泪水,眼中只剩下护卫这对姐弟、完成刘愈遗志的决绝寒光。
(第二十三章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