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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第 22 章 ...

  •   第二十二章泣血之契

      晨光刺破云层,却穿不透栖霞镇上空弥漫的死气与焦烟。废墟无言,焦黑的梁木兀自指向天空,如同大地痉挛后僵直的手指。血污浸透了青石板路的每一条缝隙,在渐亮的天光下泛着暗沉的釉色。
      在这片死寂的边缘,镇外山林的一处高坡上,一个身影如同融化的墨迹,悄然隐于树影之中。正是花盛。
      他早已换下夜行衣,恢复了捕头公服,但背上那杆以布囊紧裹的断枪,昭示着他此刻真正的心境。目光如鹰隼般扫过下方已成炼狱的故土,福六记的废墟、张篾匠家的焦木……每一处都像烧红的烙铁烫在他的心头。他紧握的拳指节泛白,手背上昨夜被影煞锁链刮出的伤口又隐隐渗出血丝。
      “毛骧……靖安司……” 他从齿缝间挤出这几个字,声音低沉而危险。昨夜蒙面救人已是行险,虽侥幸脱身,但必已引起怀疑。此刻镇内遍布鹰犬,他身份特殊,若被发现与“乱党”有染,不仅自身难保,追查张定边的十年心血也将付诸东流。
      他最后看了一眼那片埋葬了安宁与生命的废墟,眼中闪过一丝深刻的痛苦与决绝,旋即转身,身形几个起落,便如同鬼魅般彻底消失在密林深处,未留下一丝痕迹。他必须离开,暂避锋芒,以待他日。
      日头缓缓爬升,由清晨的清冷转为午前的燥热,最终高悬中天,投下短暂的、近乎残酷的明媚。除了衙门口几户与靖安司有所勾连的人家门窗紧锁、噤若寒蝉外,整个镇子已听不到一丝活气……
      周朝宗按刀立于衙门口,牙关紧咬,腮边肌肉绷紧,从清晨站到正午,汗水浸透了官服后背,却终是连一声叹息都不敢逸出唇缝。
      在他身旁不远处,幸存的“五虎”或靠或坐,姿态各异,却都难掩颓败之气。“金爪虎”邹项抱着双臂,精钢指套上沾满凝固的血痂,眼神凶狠却空洞地瞪着地面,胸膛起伏间带着压抑的怒气,“笑面虎”郑方脸上惯常的假笑早已消失无踪,只剩下面无表情的阴鸷,折扇合拢,在掌心无意识地敲击着;——昨夜不仅让到嘴的鸭子飞了,更在毛骧面前大大露怯,这让他憋闷至极。其余三虎更是垂头丧气,昨夜在客栈机关中吃了个闷亏,衣衫破损,身上挂彩,显得狼狈不堪。
      一众靖安司番子散立四周,眼神狼顾,虽经一夜杀戮略显疲态,但身上那股混合着血腥与戾气的凶煞依旧未散。他们大多默不作声,只偶尔用贪婪的目光扫过那些门窗紧锁的宅院,或是带着残忍的快意踢开脚边的碎瓦断木,仿佛在确认自己的征服。他们像一群饱餐后正在舔舐爪牙、等待头狼再次发出狩猎信号的豺狼,静候着主宰他们意志的那道绯色身影。
      与此同时,临时征用的厅堂内。
      毛骧端坐于上首,双目微阖,已然调息了数个时辰。昆仑派镇山绝学《万息归元术》在他奇经八脉中缓缓流转,如同无形的漩涡,将周遭天地间散逸的精微元气纳入己身。他肋间被庄道吉杖风扫中的地方依旧隐隐作痛,与庄道吉强行拼了一掌,虽然无相涅槃化解了不少功力,但庄道吉深厚的内力还是让他受了些暗伤。经过这长时间的运功,他亏损的元气已恢复七七八八,脸颊重现血色,只是眉宇间那缕计划受挫带来的阴郁,却如同附骨之疽,挥之难去。
      他心中盘算着损失。石朗峰及其麾下全军覆没,意味着通往绿竹谷最明确的一条线索就此断绝。紧接着,“笑面虎”郑方带回的消息,更令他心头火起——张篾匠家那个看似无足轻重的小胖子,竟在眼皮底下被人救走!这栖霞镇,仿佛一个四处漏风的破口袋,关键的目标一个都没攥住。
      毛骧的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扶手,脑海中飞速掠过昨夜混战的每一个细节。蹊跷之处,如同水下的暗礁,纷纷浮现。
      “刘愈,柳玉娘……他们十年潜伏,深居简出,为何昨夜会为了区区一间包子铺的老夫妇,去而复返,以身犯险?”
      “花盛,一个心思缜密的捕头,为何会暗中调查那王同五的户籍黄册?一个包子铺的儿子,有何值得深究?”
      “昨夜混战,屠尽全镇,为何自始至终,都没有见到那个名叫王同五的孩子?刘愈和柳玉娘拼死守护福六记,难道仅仅是为了那对老夫妇?不……他们的目标,或者说他们真正想保护的,恐怕是那个孩子!他一定被提前转移了。”
      “还有张篾匠家的二胖……一个市井小儿,怎会劳动那般高人亲自出手相救?是巧合,还是……他也与某些事,或某些人,产生了关联?”
      所有这些疑问的丝线,仿佛都隐隐约约地,指向了那个名叫王同五的少年。
      “王同五……” 毛骧在心中默念这个名字,一种猎手般的直觉变得无比清晰,“绝不仅仅是一个普通的包子铺小子。刘愈和柳玉娘十年的守护,花盛鬼祟的调查,乃至庄道吉的隐遁……这一切,或许都与你有关。”
      一个更大胆的猜想在他脑中成型:“能让这些前朝核心余孽如此重视,你的身世……莫非与张必先或是张定边,乃至‘天完宝藏’有关?”
      想到这里,毛骧眼底闪过一丝了然与更深的贪婪。若真如此,那这个王同五,其价值甚至可能还在庄道吉之上!
      “庄道吉……刘愈……王同五……” 他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紫檀扶手。
      若调动驻军大规模搜山,且不说耗时日久,打草惊蛇,单是这劳师动众却可能一无所获的结果,就足以让他在圣上面前沦为笑柄。一种猎物脱控、网破鱼遁的躁意,在他胸中盘旋。
      昨夜与庄道吉一战,情景在他脑中反复推演。那老道内力之精纯深厚,确在他预估之上,尤其是那手借物传劲、飞叶伤人的本事,以及最后突围时展现的绝顶轻功,都超出了寻常围剿的应对范畴。硬拼消耗,即便能胜,也必是惨胜,且极易让其再度走脱。
      “需以巧破力,以计困之……” 毛骧眼底寒光流转,一个清晰的、针对性的擒杀计划逐渐成形。“其内力虽厚,却年事已高,久战必气衰。其杖法灵动,却需空间施展。其轻功卓绝,最惧天罗地网……昨夜我损失两名影煞,而今还有十一名,主力尚存,若是让五虎和靖安司那帮废物,去追杀刘愈之流,我与十一名影煞联手,未尝不能一举拿下庄道吉,只是这庄道吉的藏身之处......”毛骧看了看午后灼热的日头,念及此处,心中不免烦乱。
      “大人,赵承勇求见。” 门外番子的禀报声,打断了他的思绪。
      毛骧眼皮微抬,一丝冰冷笑意掠过眼底。“带他进来。”
      赵承勇踉跄着走入。他显然也经过了一段时间的喘息和简单的裹伤,左臂被柳玉娘割开的伤口用粗布紧紧捆扎,依旧在不断渗血;而更致命的,是庄道吉那隔空一掌震伤了他的肺脉,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内腑,带来针扎般的剧痛,使得他的面色呈现出一种病态的潮红。他浑身上下散发着浓重的落魄与颓败气息,仿佛一夜之间被抽走了脊梁,每走一步都显得异常艰难。唯有那双深陷的眼窝里,还跳跃着两点混乱而执拗的火苗——那是绝望、悔恨,以及一丝不甘就此沉沦的、扭曲的企盼。
      他“噗通”跪倒,额头重重磕在冰冷的地面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大人……” 声音嘶哑得如同破旧风箱,“属下……属下拼死,大致探得了庄道吉等人的藏身之地!就在西山月亮泉深处,一处隐秘山谷!”
      他猛地抬起头,眼中是孤注一掷的乞怜:“属下不敢贪功!只求大人……擒获庄道吉后,能将玉娘……将玉娘赐还属下!属下愿此生为大人赴汤蹈火,肝脑涂地!” 他将自己最后一点利用价值和盘托出,只为换取那渺茫的、与妻子重逢的幻影。刘愈已死在他掌下,与庄道吉等旧日袍泽早已恩断义绝,柳玉娘,是他沉沦黑暗中唯一能看到的光亮,哪怕这光亮通往的是更深的地狱。
      毛骧静静地看着他,目光如同审视一件有了裂纹的兵器。此人虽废,却有两个关键价值:一是确切的入口,可省去大量搜寻时间,打对方一个措手不及;二是他对谷内人物关系的了解,尤其是柳玉娘,或可作为扰动庄道吉心神的棋子。真是想瞌睡就有人送枕头,就是不知......
      半晌,毛骧才缓缓开口,声音平稳,却带着洞穿人心的寒意:“赵承勇,你此番前来,是真心投效,还是……与那庄道吉再做一场戏,欲引本官入彀?”
      赵承勇浑身一颤,急声道:“大人明鉴!属下对大人忠心耿耿,绝无二心!那庄道吉视属下如仇寇,属下岂会……”
      “口说无凭。” 毛骧淡淡打断他,嘴角勾起一抹残酷的弧度,“表忠心,需纳投名状。” 他目光转向厅堂角落阴影处,那里一个血肉模糊的身影被两名番子架着,如同破布娃娃般拖了过来,扔在赵承勇面前。
      那人衣衫褴褛,遍体鳞伤,脸上布满血污与淤青,但那双曾经明亮、此刻却因剧痛和虚弱而显得有些涣散的眸子,在接触到赵承勇目光的瞬间,骤然迸射出极致的愤怒与鄙夷。
      正是“梅花剑”宋阳!
      他显然受尽了酷刑,气息微弱,但看到赵承勇,他竟挣扎着,用尽力气啐出一口带血的唾沫,声音虽弱,却字字如刀:“赵……承勇……你这……背主求荣的……无耻之徒!还有脸……活在世上!”
      赵承勇如遭雷击,脸色瞬间惨白如纸。他万万没想到,毛骧会拿出宋阳!这是他曾并肩作战的兄弟,是他亲自背叛、引入陷阱的故人!
      毛骧的声音如同来自九幽寒狱,清晰地钻入他的耳膜:“杀了他。本官便信你,允你所求。”
      “不……大人……” 赵承勇下意识地后退半步,声音颤抖,“他……他已是将死之人……”
      “嗯?” 毛骧眉头微挑,仅一个音节,便让周围的空气骤然冻结。
      宋阳却忽然笑了起来,笑声牵扯着伤口,让他剧烈咳嗽,血沫从嘴角溢出,但他看向赵承勇的眼神,却充满了怜悯与彻底的蔑视:“赵承勇……你看看你……像条摇尾乞怜的狗……为了个女人……连最后一点人样都不要了……玉娘若是知道……你变成这般模样……她只会觉得……恶心!”
      “你闭嘴!” 赵承勇如同被踩到尾巴的野兽,猛地嘶吼起来,双目瞬间布满血丝。宋阳的话,像一把淬毒的匕首,精准地捅进了他最脆弱、最不敢直视的内心深处。
      “玉娘的名字……也是你配提的?!” 他猛地抢前一步,从一个呆立的番子腰间抽出钢刀,手臂因极致的情绪和未愈的伤势而剧烈颤抖。他看看地上气息奄奄却目光如炬的宋阳,又看看高踞座上、面无表情的毛骧,再看看自己这双早已沾满污秽的手……
      玉娘……他只要玉娘!只要能换回玉娘,他还有什么不能舍弃?兄弟情义?早就没了!做人的尊严?从投降那一刻就丢了!良知?那是什么东西!只要能抓住那唯一的光……他猛地闭上眼,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绝望咆哮,手中钢刀带着全身的力气,狠狠劈下!
      “噗——”
      利刃切入血肉骨骼的闷响,在死寂的厅堂中格外惊心。
      温热的液体溅了他满脸。
      宋阳身躯一震,最后的目光死死锁定在赵承勇那因扭曲而显得狰狞的脸上,带着无尽的嘲讽与悲凉,气绝身亡。至死,他都没有发出一声哀嚎。
      赵承勇握着滴血的钢刀,僵立在原地,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脸上温热的血让他感到一阵反胃的粘腻,左臂的伤口也因这番剧烈动作而崩裂,剧痛钻心,肺脉的伤势更是让他眼前阵阵发黑。但他心中,某种东西也随着这一刀,彻底碎裂、沉沦,化为冰冷的死灰。
      “很好。”
      毛骧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丝满意的意味。他缓缓起身,走到赵承勇面前,竟亲手将他扶起。这个动作让赵承勇下意识地瑟缩了一下,仿佛被毒蛇触碰。
      毛骧的目光在他惨白的脸和血流不止的左臂上扫过,如同在检查一件刚刚淬火完成的兵器。他并未立刻提及带路之事,而是不紧不慢地从怀中取出一个精致的羊脂玉瓶,瓶身不过拇指大小,却透着温润的光泽。
      “伸手。”毛骧的语气平淡,却不容置疑。
      赵承勇茫然地伸出未受伤的右手。
      毛骧拔开以蜜蜡封口的瓶塞,将三粒色泽朱红、异香扑鼻的药丸倒在赵承勇掌心。那香气清冽醇厚,一闻便知绝非俗物。
      “此乃御赐‘九转还元丹’,取自昆仑雪莲之精,佐以数十味珍稀药材,由大内丹师炼制。一丸内服,可镇压内伤,固本培元;一丸化水外敷,能生肌止血,催合伤口。” 毛骧的声音没有任何波澜,仿佛在陈述一件寻常事,“你既诚心效命,本官便不会让你轻易废了。服下,处理好伤口。”
      赵承勇看着掌中那三颗仿佛蕴含着生机的丹药,又抬眼看看毛骧那深不见底的眼眸,心中五味杂陈。这既是救命良药,又何尝不是一道更甜美的枷锁?他亲手斩断了与过去的一切联系,而眼前之人,在他最绝望污秽的时刻,给了他唯一一点实质的“关怀”。一种扭曲的、夹杂着感激与更大恐惧的情绪,在他死灰般的心底滋生。
      他没有犹豫,依言将一粒丹药吞下。丹药入腹,顿化一股温和却强劲的热流,迅速散入四肢百骸,肺脉那火辣辣的刺痛感竟真的缓和了不少,一股暖意护住了心脉。他又将另一粒丹药捏碎,混着唾沫,一把撕开裹着伤口烂布,颤抖着敷在左臂崩裂的伤口上,一股清凉之意瞬间压下火辣辣的疼痛,血流肉眼可见地减缓。
      他将最后一粒丹药小心收好。
      做完这一切,他才真正感到一种虚脱,但身体里那股新生的暖意,却又将他与眼前这个魔鬼捆绑得更紧。他低下头,声音依旧嘶哑,却带上了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谢……谢大人赐药!”
      “现在,你与我,才算真正的同道。” 毛骧的话语此刻听来,分量截然不同。这轻描淡写的一句,比任何斥责都更具侮辱性与捆绑力,如同给一具行尸打上了永恒的、无法摆脱的烙印。“带路吧。去接你的……柳玉娘。”
      赵承勇麻木地点了点头,眼神空洞,仿佛灵魂已被抽离,但体内丹药化开的暖流,又让他清楚地意识到自己还活着,并且必须依靠这“恩赐”活下去。他扔下钢刀,转身,如同一个被丝线操控的木偶,向着厅外那片午后刺眼却冰冷的日光走去。
      毛骧看着他彻底沦陷的背影,嘴角那抹冷笑终于不再掩饰。他转向肃立的手下,声音不高,却带着冰锥般的穿透力:“传令下去:郑方、邹项,挑选二十名擅射弩手,携带浸油火箭与‘绊马网’,于谷口两侧高地埋伏,听我号令,先断其退路,再以火箭扰敌,逼其出谷。”
      “其余人等,随我入谷。‘猖煞’,所有影煞佩带特制‘乌金丝网’与‘破罡弩’,此乃工部新造,专克内家高手。庄道吉若再现身,不必与之缠斗,以网弩限制其行动,耗其内力为主。”
      他目光最后扫过众人,杀意凛然:“首要目标,生擒庄道吉!其余逆党,尤其是王同五与那小女孩,要留活口。其余人等……就地格杀,一个不留!”
      “遵命!”
      凶厉的应和声,如同丧钟,再次敲响在栖霞镇的废墟之上。
      (第二十二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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