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杯浊酒饮江湖》沽酒评生

12、第 12 章

　　第十二章梅花凋零

　　数日前，夜色如墨，残月孤悬，将凄清的辉光洒向鄂西北连绵的荒山。在一处早已断了香火、墙垣倾颓的山神庙附近，万籁俱寂，唯有夜风掠过枯枝败叶的呜咽，以及不知名虫豸的窸窣低鸣。
　　一道矫健的身影，如同暗夜中的灵狸，悄无声息地掠过荒草，落在庙前那半截断裂的石碑旁。来人约莫三十上下年纪，面容俊朗，眉宇间自带一股英挺之气，虽身着寻常布衣，但背脊挺直，步履沉稳，正是江湖上人称“梅花剑”的宋阳。
　　他警惕地环视四周，一双锐目在黑暗中熠熠生辉，右手始终不离腰间那柄形式古雅的长剑剑柄。此次冒险前来与“自己人”接头，他深知关系重大，不仅关乎恩师庄道吉的安危，更可能牵涉到故主张定边的渺茫希望，由不得他有半分大意。
　　约定的时辰将至，宋阳的心弦绷得紧紧的。便在此时，一阵极其轻微、却略显虚浮的脚步声，从庙宇残破的阴影深处传来。宋阳身形微侧，凝神望去，只见一个衣衫褴褛、满脸污垢、步履蹒跚的身影，拄着一根木棍，艰难地挪了出来。那人抬头，露出一张被风霜和污迹侵蚀却仍能辨出几分熟悉轮廓的脸，眼神中混杂着疲惫、惊恐，以及一丝看到亲人般的激动。
　　“宋……宋阳兄弟？可是宋阳兄弟？”那人的声音沙哑干涩，如同破锣，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
　　宋阳借着微弱的月光，仔细辨认，心头猛地一震，失声低呼：“承勇哥？！赵承勇大哥？真的是你？！”他一个箭步上前，扶住看似摇摇欲坠的赵承勇，心中又是惊喜又是酸楚。赵承勇，昔日张定边大将军麾下亲卫队长，勇武忠义，与柳玉娘更是恩爱夫妻。自从十年前鄱阳湖兵败，大军星散，便音讯全无，都道他已殉国，不想今日竟在此处重逢！
　　“是我……兄弟，没想到……没想到还能活着见到你们……”赵承勇紧紧抓住宋阳的手臂，指节因用力而发白，眼中竟泛起了浑浊的泪光，“十年了……我像条野狗一样东躲西藏，苟延残喘，就是为了……为了有朝一日，能再找到大将军，再为兄弟们做点事啊！”他语无伦次，情绪激动，将一个饱经磨难、矢志寻主的忠仆形象演绎得淋漓尽致。
　　宋阳本有七分警惕，此刻见赵承勇如此情状，又念及旧日情谊，心中防备顿时消解了大半，连忙扶他坐到一块背风的断墙下，解下腰间水囊递过去：“承勇哥，你先喝口水，慢慢说。这十年，你受苦了！玉娘姐她……她一直在等你消息！”
　　提到柳玉娘，赵承勇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随即化作更深的痛苦与“愧疚”，他猛灌了几口水，喘息着道：“玉娘……我对不起她……可我没办法！当年突围时身受重伤，险些丧命，被一山野郎中所救，昏沉数年，醒来已是物是人非……我四处打听，才隐约知悉庄老前辈可能在西山一带隐修，又听闻兄弟你近年来在江湖上奔走，联络旧部，这才抱着一线希望，在此等候……”
　　这番说辞，他早已在心中演练过无数遍，真假掺半，情真意切。他见宋阳眼神中的疑虑渐消，便适时地压低声音，透露了一些无关紧要的、关于各地官府盘查加严、江湖风声鹤唳的消息，俨然一副虽落魄却仍心系大事的样子。
　　宋阳见他“消息”确凿，且对过往旧事如数家珍，心中疑虑又去两分，不禁感慨道：“承勇哥忠心不改，实乃我辈楷模。不瞒你说，小弟此次前来，正是有极其紧要之事需禀明庄老前辈。”他顿了顿，脸上露出一丝振奋，“我在江北活动时，偶然截获了一份朝廷新设‘靖安司’的部分人员名单，此机构专司缉拿我等前朝旧人，威胁极大！”
　　赵承勇心中狂喜，面上却故作震惊与关切：“靖安司？名单？此事确是要紧！兄弟务必谨慎！”
　　宋阳点头，继续道：“不仅如此，我在追查过程中，还听到一个极其隐秘的传闻……据说，有人在青城、鹤鸣一带，似乎……似乎见过陆有恒陆大哥的踪迹！”
　　“陆有恒？！”赵承勇这次是真的心中剧震，陆有恒是张定边最贴身的侍卫长，若他还在世，那张定边……他强压住翻腾的心绪，声音愈发沙哑：“此话当真？陆大哥他……那大将军他……”
　　宋阳眼神灼灼，压低声音：“虽未证实，但空穴来风，未必无因！承勇哥，若大将军真尚在人间，我等复有何憾！此事我需立刻面见家师，详加商议！” 说到激动处，他仿佛已看到故主旌旗再展的景象，心神不禁有些激荡，对周遭的感知，也因这巨大的“希望”而出现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松懈。
　　就在这旧友重逢、心怀激荡、戒备降至最低点的刹那！
　　异变陡生！
　　赵承勇眼中那伪装的激动、痛苦、忠诚，在千分之一秒内褪去，化为一片冰冷的决绝！他猛地发出一声短促尖利的唿哨！
　　霎时间，庙宇周遭的阴影仿佛活了过来！数道漆黑如墨的身影，如同从地府深渊中爬出的恶鬼，悄无声息地浮现。他们全身都笼罩在特制的夜行衣下，脸上戴着毫无表情的漆黑色面具，只露出一双双死寂、不含丝毫人类情感的眼睛。他们动作整齐划一，迅捷如电，所用的兵器也非寻常刀剑，而是特制的带倒钩的锁链、淬毒的短刺、能发射暗弩的臂缚等等，一望便知是专为擒杀与暗杀而打造的工具。
　　这便是毛骧亲手组建并一手掌控的缇骑司秘卫——影煞，一支只忠于他个人、专门处理见不得光任务的死士队伍。他们不出则已，一出则必以目标的死亡或被捕为终点。
　　这数人配合得宛如一体，攻击如水银泻地，瞬间封死了宋阳所有闪避的空间。锁链如毒蛇出洞，专缠手脚剑刃；短刺形如鬼魅，招招攻向要害；更有暗弩，不时从视线死角冷射而来。宋阳一口长剑使得风雨不透，‘梅花剑法’的精妙被发挥到极致，剑光化作一团寒梅护住周身，叮当之声不绝于耳，尽数将袭来之物格开。”
　　宋阳终究是身经百战的“梅花剑”，虽惊不乱，呛啷一声龙吟，长剑已然出鞘！刹那间，剑光暴涨，化作漫天飞舞的寒梅，剑气森然，将他周身护得密不透风！只听“叮当”脆响不绝于耳，袭来的暗器多数被剑光绞碎击飞，率先扑上的两名影煞，一人手腕被剑锋划破，鲜血淋漓，另一人胸口中脚，踉跄后退。
　　“赵承勇！你！”宋阳又惊又怒，目眦欲裂，他万万没想到，自己竟会栽在最为信任的“自己人”手中！那背叛的刺痛，远比身上的伤口更甚！
　　“宋阳兄弟，对不住了！人往高处走！”赵承勇脸上再无半点温情，只剩下冰冷的算计。他深知宋阳武功高强，影煞虽厉害，但要想短时间内生擒或格杀这等剑术名家，绝非易事。就在宋阳全力应对影煞围攻，剑势略有一丝迟缓的间隙，赵承勇动了！他身形如鬼魅般贴近，蓄势已久的一掌，悄无声息地印向宋阳的后心！这一掌，看似飘忽，却蕴含了他苦练多年的阴柔内劲，更歹毒的是，掌风中夹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异香——那是靖安司秘制的散功软筋香！
　　宋阳虽察觉到背后风声，但前方影煞攻势如潮，他回剑自救已是不及，只得勉强移形换位，同时运功硬抗。“嘭！”一声闷响，掌力结结实实印在他背心要害。宋阳浑身剧震，喉头一甜，一口鲜血险些喷出，更可怕的是，一股酸软无力之感瞬间沿着经脉蔓延开来，内力运转顿时滞涩不堪！
　　“卑鄙无耻！”宋阳悲愤狂吼，剑法虽依旧凌厉，却已失了之前的圆转自如，步伐也显出了凌乱。影煞们见状，攻势更如狂风暴雨，各种阴狠手段层出不穷。饶是宋阳剑术通神，在身受内伤、又中毒散功的情况下，面对众多高手的围攻，亦是独木难支。不过片刻，他身上又添了数道伤口，鲜血染红了衣襟。
　　一名影煞瞅准空当，淬毒袖箭电射而出，正中他右腕，长剑“铛啷”落地。紧接着，数道特制的牛筋索如同毒蛇般缠上了他的身体，将他捆得结结实实。
　　宋阳被强行按倒在地，他奋力抬起头，染血的目光死死盯住站在不远处、面无表情的赵承勇，那眼神中充满了无尽的愤怒、鄙夷，还有一丝深可见骨的失望与悲凉。“赵承勇……背主求荣……你不会……有好下场……”他每说一个字，都牵动内伤，嘴角溢出鲜血。
　　赵承勇避开他那灼人的目光，内心如同被滚油煎炸。宋阳的斥责如同鞭子抽在他的灵魂上，但开弓没有回头箭，他只能硬起心肠，冷喝道：“带走！”
　　影煞将重伤被擒的宋阳迅速拖入黑暗之中。
　　山神庙前，重归死寂，只留下打斗的痕迹和空气中淡淡的血腥味。赵承勇独自站在原地，月光照在他脸上，明暗不定。他从怀中取出从宋阳身上搜出的那份染了血的靖安司名单抄件，又想起宋阳提及的关于陆有恒和张定边可能未死的消息。
　　名单，必须交给毛骧，但张定边可能还活着的消息……如同一道惊雷在他脑海中炸响。那个名字代表着他曾经效忠的信仰，代表着他与玉娘共同的过去，也代表着一种他无法企及的、纯粹的光明。将这个消息报上去，或许能换来更大的功劳，但……那意味着将旧主彻底推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一种复杂难言的情绪——有恐惧，有残存的忠诚，有自私的算计，也有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微弱的希望——让他最终做出了决定。他将关于陆有恒和张定边的信息，死死地压在了心底最深处，如同埋下一颗不知是福是祸的种子。
　　“宋阳，别怪我……要怪，就怪这世道吧。”他喃喃自语，不知是在安慰宋阳的亡魂，还是在为自己开脱。随即，他身形一动，也消失在茫茫夜色里，只留下那轮冷月，依旧无声地照耀着这片刚刚上演过背叛与牺牲的荒山。
　　（第十二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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