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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也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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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鬼生前,名叫也荀。
也荀一瘸一拐回到家的时候,屋子里的猫从门缝里钻出来,尾巴尖擦过她的衣角。
她年方十六,五官生得极好,如若不是脸上可怖的疤痕,应是千金小姐的模样。
也荀摸了摸它顺滑的毛,蹲下身的时候腹部疼得她抽了口气。黑猫亲昵地蹭着她的手掌心,喵呜叫着。
屋里有东西落地的声音,隐约还可以听到女人的娇嗔。
不用想也知道自己的父亲江一阁在里面做什么事,只是不知道这回带回来的又是哪个青楼里的头牌。
她似乎是已经习惯了这样的场面,强迫自己忽略掉后自觉走进偏房,摊开宣纸,认真临摹起字帖。
写的是王羲之的《兰亭集序》。
永和九年,岁在癸丑,暮春之初,会于会稽山阴之兰亭,修禊事也。
江府是整个朝和街最大的府邸。
府主江一阁是有名的生意人,二十岁离家,自创家业。一开始以经营茶叶为生,不卖什么名贵的茶,胜在做人实在,很快就得到越来越多人的支持。
名声越做越大,更是吸引了一些达官贵人,江一阁卖茶的铺子也从一间小店铺变成了如今的江府,人们背后敬称之为:江茗阁。
那时的江一阁英俊潇洒,风华无双,是众多女子心中的如意郎君。
后来却都变了。
当也荀写到“死生亦大矣”的时候,有人轻敲房门,喊她:“阿荀,晚膳好了。”
也荀应声,放下毛笔,跟那人出去。
江府很大,一同坐在饭桌上的还有一位穿着贵气的妇人,一位和也荀差不多大的年轻公子。
妇人长得尖酸刻薄,长脸高颧骨,总是眯着一双眼睛瞧人,尤其对也荀的嫌弃之意更加不加掩饰。
年轻公子和刻薄妇人长得有七八分像,他叫江司,是江一阁和那妇人的儿子。
江司漫不经心地斜着眼瞥了也荀一眼,嘴角上扬,用袖子遮住嘴嗤笑一声,“看来,我的好妹妹今天又去惹是生非了?”
也荀下意识伸出舌尖舔了舔受伤的嘴角,眼神躲避不去看他,缩了缩背,脸上红红的五指印被遮在碎发之下。
年轻公子又转头对贵夫人说:“父亲会不高兴的,你说对吧,母亲?”
“司儿说的对,你父亲近些天很是劳累,你不要老是因为一些小事而叨扰他了。”妇人说完别有深意地看了也荀一眼。
也荀低着头翕动嘴唇应了声。
整个晚上江一阁都没出现。
自从也荀的母亲去世,这对母子找上江府当众认亲后,江一阁就变了个人。
他先是公开娶了那女人为妻,也荀直到去世都未曾正式过门的母亲一下成了姘,后来他又成天沉迷于美色无法自拔,无心经营茶业,也荀偶尔见到他,他都是郁郁寡欢的憔悴样子,像被吸了魂。
成了笑话的也荀再不受待见,隔三差五就要被街坊邻里讥笑一番,被人欺辱已是常事。
直到后来她忍无可忍,找江一阁理论,结果他讷讷地什么也不说,下一秒不受控制一般走到一旁,舀起一瓢煮茶用的滚水,直直地朝也荀泼去。
也荀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切发生,却根本来不及躲避。
顷刻间,也荀全身上下皮肤被滚水烫得溃烂,撕心裂肺的疼痛传到大脑,她当场晕了过去。
路过的佣人云竹看到吓得脸色煞白。
就是从那一刻开始,也荀对江一阁终于彻底失望,只剩下了仇恨。
江司也愈发地嚣张。
“偏房要腾出来。”他捏着一个绸缎丝巾捂着口鼻,像怕沾上什么晦气似的:“要放废茶叶梗。”
话外之意便是:最寒酸的偏房都不给你住了。
也荀默不作声,拾掇了一下不多的随身物品就离开。
从大房到偏房,再到如今的无处落身,也荀怎会看不懂这里面的算盘。
“不要这副模样。”江司叫住她,不怀好意地笑笑,“是你父亲应允的。”
也荀低着头,还是一言不发。
这对母女,仿佛是潜伏在草丛里吐着信子的毒蛇,不紧不慢地步步紧逼,到最后猎物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被缠身动弹不得。
江一阁被美色缠身,也荀孤立无援,外人看不出,但江茗阁早就外强中干了。
杀人无形才最致命。
*
“后来发生了什么?”顾漪捏了一把手心的汗,心叫道自己居然有闲情雅致在这听鬼讲故事。
一宿过去,此时天光已经大亮,顾漪随意找了家早点摊进去坐着,要了些吃食。
在顾漪对面一直飘着的鬼就是也荀。
她现在的样貌实在算不上好看,苍白无色,眼神空洞,身上还沾着粘稠的血。
顾漪有些庆幸旁人看不到她,不然半条命都要被吓走。又想到她曾经也是和自己一样的花季少女,不免生出些怜惜。
因为阳光的缘故,也荀看起来又透明了些,她抿了抿嘴,道:“后来,我被关在专门放茶叶的地下室。”
惶惶不可终日。
江司定点让佣人送饭和水,云竹善良,每次都会往饭里加些荤菜,有时坐在门口跟她聊聊天。
可是后来,云竹再也没来过,很久之后也荀才晓得——云竹被打死了。
乱棍打死的,骨头都碎了,鲜血溅了一地。
“我满目只剩仇恨,对江一阁,对江司母子。”
“起初我以为江一阁能救我,可是他连自己都救不了。”
“后来我以为云竹能救我,可她把自己的性命都搭进去了。”
“我逃不掉,每次都会被他们捉回去,然后又是一顿打。”她指了指自己的手和腿,有些自嘲地一带而过,“于是后来我便自己一头撞在了那墙上。”
顾漪皱着眉头沉默许久,动容的同时觉得有些可疑。
似乎江司那对母女到江家后,所有的事都变得无法解释。
行为举止怪异性情大变的江一阁,知道丈夫私生活靡乱却毫不介意的妻子,以及毫无理由被打死的云竹......
“所以你怨气太深,才成了鬼。”顾漪拖着下巴看她,又问:“杀鬼咒没有让你灰飞烟灭,为什么?你执念已经没那么深了,想投胎做人了么。”
也荀抬头,没有血气的脸上分明阴飕飕的,却不知道为什么看起来像忍着一丝笑意:“没有...我翻过这方面的书,你方才有一句念错了。”
顾漪:“......”
顾漪清了清嗓子掩盖不自在,转移话题:“你...死了多长时间了?”
也荀仰起头算了算:“那天是我生辰,到今天刚好是第四十八天。”
顾漪一愣,发现了不对劲的地方。
人死后先成阴身,满四十九天方才投胎轮回,不投胎就变成鬼,或者灰飞烟灭。
如果也荀没有记错,她才死了四十八天——时间还没到,她不应该成了鬼。
但那青面獠牙的厉鬼......
顾漪想得出神,一道中气十足的声音从小店门口传来:“柒儿,你怎么搁这躲着?”
李三八一边撩开门口的帘子,一边揩了把脖子后面的汗,“可算是找着你了,我找了人带着家伙赶回去,没见着你,还以为你被那恶鬼给生吞了。”
生吞倒没有,但那鬼的的确确还在你面前。
顾漪在心里默默回话,面上却不动声色,打断他:“怎么,找我有事?”
李三八的臭毛病,说什么都喜欢添油加醋瞎三话四,其他人愣是半句话都插不进,顾漪早就习惯了这人的做派,于是及时掐灭话头。
李三八像是听了什么笑话,夸张得一拍手,“可不是嘛!天大的事。”
“你一夜未归,你父母这不就赖上我了么?”
顾漪一下才想起来这事,平常这个时候她是要帮家里人看店做生意的。
她今年十九,生得漂亮,在外面没少人打她的主意,顾父顾母得知后更把她当掌上宝贝一样看待,生怕一不小心自家女儿被猪拱了去,自是要护着她。
顾漪敛下眼皮,绕过此事,问师父:“如果人死了之后不是阴身,也没到成鬼的时候,但处处都像鬼,那她是什么?”
李三八愣了一下,许是没想到顾漪话题转的这么快,转了一下眼珠子,“那她的三魂七魄就是被恶鬼盯上,拿去用,上身了。”
这次他倒说了个正经,和顾漪的想法如出一辙。
——念错杀鬼咒是假,体内有脏东西是真。
就算她将那咒念个十来遍,也不会对非人非鬼的也荀起作用。
她对也荀简明扼要开口:“阿荀,你时日不多,江茗阁那两人着实古怪,我想去查清楚。”
也荀愣了一下,说:“顾漪姑娘,你确定吗?”她虽已死,却没有害人之心,实在不想让眼前这位清淡的姑娘自闯虎穴。
顾漪自幼在充满爱意的家庭里长大,虽不是大富大贵,父母也教会她本性善良,由于性格平淡,小时候不免被同龄人排挤,而顾漪也从不理会。
她就像岩间草,坚韧不拔地成长。
顾漪没有犹豫,点点头,“嗯。”
“你放心。”
两人商量得起劲,把一旁的李三八看得一脸疑惑:“徒儿,你这是在跟谁说话?”说完又把手放在她额头上,碰回鬼人都傻了?
顾漪打掉他的手,淡道:“那位要吞了我的恶鬼。”
“什么?!”
李三八感到一阵恶寒袭来,鸡皮疙瘩起了一身,支支吾吾地半天都凑不成一句话,仅剩的那只独眼瞪得一眨不眨。
顾漪边起身边解释:“她的阴身被恶鬼缠上,我将那怨气驱了。”
“她生前发生的事有些古怪,我担心她执念太深又成了鬼,想去查明,也算了了她一桩心事。”
顾漪转头看向李三八:“你来是不来?”
李三八还在消化她一句话里的信息,被顾漪半命令半疑问的话说的突然挺了挺背,脱口而出:
“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