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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无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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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必安和范无咎是拜过把子的兄弟。
他们打小便住在同一个地方,年龄相仿,兴趣相同,一来二去便最为要好。
后来各自的家里人都因为大小的原因去世了,便剩下了他们两人相依为命。
范无咎比谢必安年长几岁,处处让着他的,谢必安知道大哥对自己的好,便更加勤奋刻苦,唯一想的便是当个一官半职,受贤人看中。
落雨那日,两人相约好一起去办事,在桥上相见。
只是走到半道忽然电闪雷鸣,接着大雨瓢泼。
“我同他说要他在这里等着,我回去取伞,他应了我的话。”
“只是我不曾料到,无咎会一直站在原地不动。”即使水涨上了桥,没过他的腿,他也不为所动。
谢必安是个身量极高,喜爱白色的男子,生前吊在了树上,舌子长出普通人许多。
一旁的范无咎着黑衣,不如谢必安高,有些矮胖。
而此刻二人都双双成了魂魄,用常人的话说就是鬼魂,白茫茫的飘荡在半空,没有双脚。
平常人是看不见的,杨十七眼见帮不上忙,为了不造成不必要的恐慌便转身疏散人群了,只剩下李三八和沈岚二人同谢必安范无咎通语。
谢必安:“待我赶到时,无咎已经整个人淹没在了水里,不见呼吸。”
雨伞啪嚓一下落在地上,友人转瞬已逝去。
谢必安悲痛欲绝,即便现在是摸不着触不到的魂魄,似乎也能感同身受他的痛苦与悔恨。
“世间唯一懂我之人因为我而死,我还有什么颜面苟活。”
谢必安拭了拭脸颊,“于是我决定与他一同去见阎王爷,便在桥边的树上上吊了。”
两人的身上还湿湿嗒嗒地向下滴着水,顺着魂魄飘动的方向在地上留下一条水迹,只不过那水迹同魂魄一样非实,只是落到一半便化成白茫茫的雾气飘散开了。
沈岚捏着那从空中落下的符咒,上头的咒语发着光芒,被雨水如此淋也没有湿润一分一毫,从她的手心一直通往眉心,细看之下那道光还连接着耳,口,沈岚耳上细小的血管都被照得透亮,每讲一句话那光便闪一次。
“大抵是觉得太过不甘,才会一直在那桥下飘荡吧。”
范无咎飘渺的双眼里瞧出了一丝遗憾,只是一闪而过,声音在雨声之中更加不真切,像是被闷在水底。
尽管沈岚李三八能清晰地听见谢必安范无咎的声音,却只闻其声并不见他们的嘴唇开合,仿佛他们心里的声音直直传到了人耳里。
“如此感人的情谊,那十殿阎罗定会好生将你们写进轮回薄。”沈岚道。
天空忽然雷声大作。
整个天色一瞬之间暗沉下来。
虽然落雨天也并不晴朗,但好赖是有些光线的。
才接近日落的时辰,却和三更半夜一般黑暗。
李三八抬头忘了眼天,雨水落到他的眼睛上,视线都变得模糊。
铛铛铛。铛铛铛。
不远处传来有规律的锣声,古老又深沉,三声一循环,如此反复。
“鬼差。”李三八喃喃自语。
锣三响,鬼差到。
整个地面变成了漆黑的水面,映射出人颠倒的影子。
两排红色灯笼高挂,随着一声声锣响而一盏盏亮起。
头顶高帽,一身黑袍,连脸上戴白色面具,上头该有黑色的青面獠牙的勾边图案。
随着他的脚步,脚底的黑水踩一下便出现一朵涟漪,而后又消失不见。
铛铛铛。铛铛铛。
方才还在叫嚣着的魑魅魍魉,一个个都尖叫着想要逃离,最后却都被锣声吸引了过去,在鬼差的身后排成一长排队伍。
不过小小冤鬼,终究逃不过审判。
而那些执念怨念极深的魂魄,不入阎王殿,不过奈何桥,最终也会走向魂飞魄散。
谢必安和范无咎对视一眼,朝鬼差身后飘去。
铜锣一敲一敲,同人世间道别,铜锣一敲一敲,便来到了阎王殿。
一片幽暗不见底的地方。
也不记得是如何来到这里的。
只是依稀有些印象,来到这里的过程是不容易的。
走过了冰天雪地,烈焰熔岩,湿冷阴寒,才来到了此地。
谢必安和范无咎从来不知道死后也要受如此苦。
四周一片漆黑,只有鬼差在前方引路的灯笼发出昏昏暗暗的光。
除了铛铛铛的锣响和似有似无的水滴声没有其他动静。
好像起了浓密的雾。
不知又前行了多久,直到鬼差的锣忽然不敲了,他们才发觉已经四周已经变了模样。
正前方是一座拱桥,直直通往一座大殿,那大殿的大门紧闭,不知有几层高,顶端隐在白津津的雾中;两侧是两盏十分高壮的烛台,幽幽地燃着,不知已燃了多久多久,永远不会熄灭,只不过那火是诡谲的绿色。
一块巨大的牌匾悬在大殿的正上方,上面赫然写着:“阎王殿”三字。
而往下看,阎王殿的大门和牌匾都被一人粗的铁链拴住,在上面死死缠绕,正好和阎王殿的审判之能相互呼应,牛鬼蛇神都逃不出这阎王殿的审判,压抑得叫人透不过气。
走上那座桥,桥两边挂着的铃铛叮当作响。
那白色的拱桥,像是凭空漂浮在空中,下方是黑不见底的深渊。没人知道跌落下去会发生什么。
鬼差依旧垂着头在前方领路,当范无咎谢必安走到那拱桥上方,马上就能抵达阎王殿的时候,周围的景象又发生了翻天地覆的变化:
轰隆一声响,前方多出了一个黝黑的隧道。
原本近在眼前的大殿被生生拉远,又变得遥不可及,在远处缩影成一个小小的白色光点。
犹如有一双大手,在看不见的地方掌控着这一切。
奇怪的是,领路的鬼差不见了,连同那些亡魂也消失了踪影,方才还排着队伍的魂魄瞬间全变得孤身一人。
没了两排灯笼,隧道瞬间变得伸手不见五指,只有前方一小块地方泛着白光,可以瞧见事物,又像是每个魂魄自带的光亮。
谢必安这边,他先是停下脚步站立了一会,才慢慢适应微弱的光线,缓缓前行。
他念的书多,胆识并不小,再加上本就是已死之人,也没什么好惧怕的。于是他摸索着一点点朝前方那点光亮走去。
滴答滴答,漆黑的上方似乎在往下渗着水,一下一下滴到谢必安脸上。
起初他还未在意,直到那水滴到了他的眼里,谢必安觉得眼睛不舒适,才伸手擦去。
只是他还未来得及思考为什么自己还会有知觉,便借着微弱的光线看清了手上擦掉的液体,被结结实实地吓了一道:
这哪是什么水滴,猩红刺眼的,又粘稠,分明是那鲜血!
难怪脸上是又湿又热,粘粘乎乎。
谢必安登时觉得毛骨悚然,全身上下起了针刺一般难受:范无咎是知道的,他生平最害怕的便是血。
滴答滴答,一滴血落在了他的脖子上。
仿佛一条冰凉的小蛇滑过他的肌肤,在脖颈上游走,粘稠又腥臭。
就在他还在惊恐地当头,接下来的景象更是唤起了谢必安心底深处的恐惧。
四周猛然旋转,连空间似乎都变得扭曲,不停地转换、变动,一个个谢必安熟悉地场景犹如走马灯一般地闪过,而细看之下发现,这些熟悉地画面,正是他生前经历过的所有场景!
而一番变化后,最后在一间破旧且有些拥挤的屋子里停下。
谢必安哪怕到了下一世都不可能忘掉这个场景,忘不了那一天。
那天,和他死的时候很相像,暴雨如注,像是哪个神仙在天上发怒。
——那是他母亲惨死的那天。
*
谢必安生在一个原本很圆满的家庭。
他的父亲是当地县里有名的两袖清风的廉官,年轻时是个武将,也就是鲜衣怒马的时候遇到了他的母亲,两人情投意合,很快便新婚洞房,顺利产下谢必安。
可是那日之后,一切都变了模样。
谢定廉洁正直,得罪过的人太多。有一回他外出办事的时候,被一两个流氓混子当街用匕首刺死了,鲜血流了一地。
而那时候的谢必安刚过垂髫之年。
什么都不晓得,也不懂得何为离世,只知道那日母亲哭的十分大声,随后便被拖去一个随处挂满了白色布条的地方,自己也着上了白色的衣裳,衣袖十分长,快要拖到地上。
还有许多生面孔,都是谢定生前帮助过的百姓。
漫天的白色纸花,整耳欲聋的笙乐。
——他再没有见过谢定。
也就是在那个时候遇见的范无咎,两人一见如故,成了最好的玩伴。
后来谢必安的母亲又遇到了一个高官,小眼睛,尖嘴巴,头发有些稀疏,天生的黄颜色,猥琐地耷拉在耳后。
这个猥琐的男子对他母亲没有半点好,只是财大气粗,却也不给他们用一分一毫,常常是花天酒地后又将谢必安的母亲狠狠折磨。
后来,猥琐男子将谢必安的母亲活生生打死,只因那天他的母亲失手打碎了一个瓷碗。
那日暴雨倾盆,屋内的惨叫却更加瘆人。
满地都是刺眼粘稠的鲜血,谢必安躲在衣橱里,透过缝隙瞧得一清二楚。
他母亲漂亮的头发被血染色,一缕缕地粘在一起,烛台一下下砸在脑袋上,头骨碎裂的声音仿佛一道道的雷将谢必安钉在原地,捂着嘴巴颤抖,一动不敢动。
——莫要作声。
他看懂了母亲奄奄一息的默语。
一切都如此真实,就连窗子外爆破般的雷声都震得谢必安浑身颤栗。
谢必安忍住要作呕的恶心,蹲在漆黑的隧道里,再无法往前走动一步。
此为离魂道,走的就是人生前最大的恐惧和执念。
而范无咎面临的,却是生前如何也讲不出口的秘密。
眼前场景转到他初识谢必安的那日,艳阳高照,原是美好灿烂的。
可他当街看到了同样是此生都无法忘却的场景:谢定,当地知名两袖清风的好官,被人一刀杀死在大街上。
后来他在谢定的葬礼上遇到了谢必安,和谢定长得七八分像,娇小的一只,天真又美好。与黑暗阴沉的葬礼格格不入。
范无咎小时候会读书却也喜爱打闹,起初是觉着新鲜才接触那人,没想到却和他一齐长大成人,一齐念书游玩,甚至......连去世都在一起。
范无咎望着眼前一幕幕熟悉的场景,默默无言地靠在隧道壁上。
不知又过了多久,如鸣般的雷声停了,尖叫声熄了,少年人的洽谈声远了......
谢必安抬起头,却见漆黑的甬道忽然一下消失不见,带着石砾摩擦的咔咔声,像是有人在身后推搡着他前进,阎王殿轰然一下出现在眼前,两侧烛台的绿色火焰啪地一下燃得更旺,铁链哗啦落下,紧闭的大门轰隆一下打开。
待谢必安反应过来时,已经面对着只在书上见过的十殿阎王。
那一殿阎王秦广王,身形硕大,坐高台,手执巨大的笏,一张青紫色的大脸生的短极了,一嘴的络腮胡延伸到鬓角,浓密乌黑的胡须用细小的铁链一圈圈地扎成一簇簇的麻花样子,丁零零地一吊一吊在下巴两侧。
阎罗的嘴也是宽极了,着长袍,头上顶着黑金的高帽,颇有凶神恶煞的气势。
秦广王深色的厚嘴唇缓缓开启,整个大殿里回荡着他雄厚又有震慑力的声音,像是直接敲到人心上,整个心脏都要跟着震了一震。
“你们为何死?”
“又为何一起死?”
同生共死之情谊,世间难得有几何。
阎罗只一抬手,一本足有一人高的书册凭空出现在他手中,阎罗又用手指轻轻一翻,书页快速翻动,成千上万个散发着金光的名字从书册里跳了出来。
阎罗找到两人的姓名,继而发出一声沉闷的混响,幽绿的烛光不颤里,滴答的水声骤然停了,仿佛所有的事物都在为两兄弟的故事而涕泣。
“竟是如此动人的过往。”
秦广王的高帽随着他的动作而微微晃动,他手里的巨笏缓缓转了一圈,“你们可知,投胎转世,天道轮回,你们下一世再也不会有交集?”
范无咎眼神一动,看向身旁的谢必安。
“知道。”他回答。
阎罗震慑力的声音再次响起,“那你们可愿留在这阎王殿当我的手下?”
“如此,便能生世相伴,再不分离。”
*
世间有传说,阴阳两无常。
必安必安,朝谢必安;无咎无咎,范过无救。
一目生财,天下太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