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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雨案 ...

  •   李三八的相好,有着和江南人轻声细语不同的爽朗和伶牙俐齿。

      姓沈,名单字一个岚,今年三十有八,比李三八年长个三岁。虽是不大年轻,但两个辫子在脑袋旁边一晃一晃,倒也不大违和。

      两位姑娘唤她岚姐,李三八唤她作“岚岚”,好不恩爱。

      沈岚在食肆里做端盘子送菜的活儿。

      听她讲,她家里上三代都是替人算卦看风水的,只是到了她这一代,沈岚说什么也不肯继承家业,这间老祖宗留下的屋子也不想住,说是害怕那些个神神鬼鬼的东西,便自个儿出去讨了个端盘子的生意。

      “其实我还是娃娃的那会,看到过家里人做这些仪式。”沈岚往面前的炉火挪了挪,把手放到上方去暖,“成天与这些个东西打交道,我虽是没做什么亏心事,却还是怕鬼神敲门的。”

      “大好的姑娘哪里受得住这个?”

      春不雨听了勾起嘴角笑,他们这一波:一个压根不是人,一个能看见脏东西,一个也热衷于捯饬玄乎玩意。

      说出来怕不是要讲她吓走。

      “不过三八也同我讲了,你们二位也非一般人吧。“

      春不雨挑了挑眉,顾漪轻瞥了身旁的李三八一眼,像是在抱怨他什么都对外头说,不过没有责怪的意味在里头,既成了他的相好,那便是一家人了,也没什么不能讲。

      “没想到躲了大半辈子的这玩意,最后还是找了个靠这个吃饭的相好。”

      沈岚笑了笑,娇嗔着捶了李三八一下。

      阿怀笑的又坏又媚,“岚姐姐,若是他对你不好,你便告诉我,我一定帮你治他。”

      沈岚笑的身子颤颤,眼睛眯成一道缝,“好,好。”

      顾漪笑着笑着便悄悄打量春不雨,莫名其妙地想:她是否也因此触动,她此时此刻想的是谁呢,那位美丽的姑娘么?

      “说起来,过些日子我要去云景村一趟,”沈岚道:“那里有我的一个旧相识,前些天写信同我说他们那儿有事情要我帮忙。”

      “能找上我帮忙的,高低便是那些怪事了。我虽然极大的不愿意沾边,但好赖小时候耳濡目染也会了些东西,叫我帮忙我也是不大好推脱的。”

      “三八定是要同我一道去,二位姑娘呢?”

      “只是怕你们留在这里觉得无趣了。”

      岚姐烤得暖了,将身上的袄子解开了些,又喝了口茶水。

      顾漪和春不雨对视一眼都不约而同地摇摇头,“谢谢岚姐的好意,但我们还是留下吧。”

      “屋子没人照料到底是不好的。”

      李三八咧开嘴笑,投去一个感谢的眼神。

      异地他乡,二人世界,想来还是不要去做那个讨嫌人了。

      过了几日,马一声嘶,李三八和沈岚扬长而去。

      顾漪压下舒心扬起的嘴角,转身回屋去。

      “就剩我们二人了。你想做什么?”春不雨倚在门栏上,眯起眼睛打了个哈欠。

      顾漪见她一脸没有精神的模样,不忍心叫她再干别的,“你去歇息吧。”

      春不雨擦眼泪的手停住,笑意很盛,“你呢?”

      “我?”

      顾漪一边将她往屋里推一边道:“我也睡,行是不行?”

      春不雨是真的倦了,懒洋洋躺下,衣裳都没有退去。

      顾漪腰一弯,将铺盖给她盖好,自己一溜烟地蹬了鞋,躺到了女人身侧。

      “你要与我同床共枕么?”

      女人半睁着眼,语气只是疑问,大概是精神完全放松下来了,全然没有半点旖旎的意味在里头。

      顾漪点点头,不由分说地凑到女人的跟前,将她拥进怀里。

      春不雨再如何困倦这一下也清醒了不少,只不过她还未来得及想旁的,年轻女子好听的嗓音便在头顶响起,仿佛自带安抚的作用,清冽却轻柔,干干净净。

      “睡吧。”

      春不雨头靠在她的侧肩,忽然感慨万千,只觉得自己漂泊半身的意义便是如此一个安稳的归宿。

      她是神仙,从来都是别人祭拜自己、恳求自己,可是身为神仙的自己却无依无靠,注定只能如岩间草一般孤独生长。

      顾漪在这草旁边搭了个竹架子,让她可以攀附而上。

      ——她身上的负担太重了,那可是一个人的重量。

      但纷乱缠身的她这一刻没有想其余什么别的,又一次放纵自己循着自己内心深处的渴望作出反应,她将手轻轻放在年轻女人的腰肢上,缓缓闭上双眼。

      *

      几百里外的云景村里,此刻已是连续第十二天下暴雨。

      也是云景村里这些日子死的第七个人。

      “莫要过桥呀,雷公公发怒,过桥的人都会死呀!”有人喊。

      “阿付是我们村数一数二身强力壮的小伙了。”一户拉了白布的人家外围着许多人,大家都在议论纷纷。伞面碰撞伞面,挤得水泄不通。

      雨水砸在地上的声响和人群讲话的声音混在一起,登时变得更加吵嚷。

      “是的呀。”刚刚讲话的人旁边的一位妇女道:“这是惹到了哪路神仙哟,这桥是村里通往镇上唯一的道路,平日里有多少人要从上头过的,这路一封,叫我们如何活?”

      “可不是?从前也从未有过这么大的雨。”

      众人猜疑推测,一人一张嘴,每个人的讲法都不同。

      从阿付家里出来一位中年男子,穿着简陋,一身有大大小小补丁的白色马褂子,一条简单的棉裤,头上一顶和李三八极为像的破黑帽,挥挥手驱散了人群。

      他似乎是这地方的领头的人,嘴里叼着一根长长的烟杆子抽,烟杆子的尾巴上挂着一个胡桃做吊饰,随着动作一晃一晃。他没什么可以避雨的东西,索性将帽子一扣,哼哧哼哧一路小跑到屋子外的大树底下。

      雨声将他的声音吞去了大半,他不得不提着嗓子喊:“莫要瞎扯,骇人不骇人。”雨水落到他的帽檐又顺着滑下来滴到他的脖子里,领头的摆了摆手将人群打发走,“等这雨停歇了,便好了。”

      他虽是这么讲安抚众人,心里却是盼望着沈岚抓紧赶来。

      他心里跟明镜似的:这事,非比寻常。

      天阴沉得像是要拗出墨,他呼出一口白花花的烟气,愁得眉头紧皱。

      沈岚和李三八脚程快,不过翌日的下午,便赶到了云景村。

      来了救星,整个村的人自是高兴万分,抢着邀二人到自家歇息。

      沈岚一一拒绝好意,麻烦一个年轻男子带路,径直到中年男子的屋子前。

      敲敲门,她贴着屋檐站,以免雨飘到身上,“是沈岚来啦!”

      门应声而开,先入眼的还是那亮亮的烟杆子,随后是头发半湿的男子,大概是才淋了雨不久,还未来得及擦干。见着眼前人,眼角的褶皱一下子被挤了出来,笑脸盈盈:“岚妹妹,可算是把你盼来了。”

      “十七哥,客气了。”

      杨十七看见了沈岚身边的李三八,知晓他是沈岚的同行,也客气打了声招呼。

      杨十七要他们坐下,开始细细讲起云景村的怪事来。

      “往年这个时候也落雨,但没有哪个年头落得如此猛。”

      云景村虽与江南毗邻,但差不多偏中部了,气候远没有江南那么潮湿,有点像北边的干冷。

      所以没有哪个时候雨会落得如此持续不断。即便是难得的大雨,也是一两日便停歇了。

      “快要入冬那会子,有一日突然开始落大雨。”杨十七吐出一口烟子,摇摇头,“那雨水确实急,河水一直涨啊涨,南台上那座桥都快被淹了。”

      他被烟子熏得半眯着眼,叹了口气,“因着这雨太大,当日几乎没有人外出也没有人上桥。”

      “直到第三天,雨终于小了些,有人陆陆续续过桥,那个时候才发觉有人死了。”

      李三八问:“可是跌到那河里淹死的?”

      杨十七:“是呀,还是两个人双双死了,”他语气带着点震惊,“一个在那桥边的树上,做了吊死鬼,舌头都耷拉在外头好长一截,简直骇死人。”

      “另一个,在河里做了水鬼,在水里浮浮沉沉,面朝下,任那水如何湍急,就是冲不走。”

      “两个人?”

      “他们什么关系?”沈岚下意识用手旋着自己的辫子尾巴,皱着眉问。

      杨十七敲了敲烟杆子里的烟灰,“他们,是我们村子里最有名的一对兄弟了,会念书,有出息,前些日子还同我说要去参加个什么考试?”

      “一个姓谢,唤做必安。另一个姓范,名无咎。”

      谢必安是弟弟,范无咎是大哥。两人相依为命,一齐读书,聪慧又有灵气,唯一的愿景便是得个重用。

      只是可惜世事无常,早早地便见了阎王爷。

      后来两人被拉上来葬在了后山的山坡上,可也是自那之后,连夜的大雨再没有停歇过。

      “再之后那桥上生了白津津的浓雾,什么也瞧不见。”

      “只要是过了上了那桥的,必定是有去无回。”

      “扑通一声响,救命声刚起头便被水淹了。”

      沈岚搓了搓手,雨落得人心烦,身子又湿又冷地暖不起来,“你们又如何知晓那些人是死了?”

      “也许他们是过了桥便没有回来了,你方才也说过,这桥是去镇上的路。”

      杨十七摆头,语气急切,“起初我也如此认为,直到今天,阿付死了,不知怎的尸首顺着水流飘到了这头,我瞧得一清二楚,脸都泡得白了!”

      “他是我们这儿身手最个顶个的,水性更是不在话下。”他起身将两人面前凉透了的水倒掉,又换了一杯,“若是连阿付都...”

      “其余的人指定也是凶多吉少。”落了个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的下场。

      “我们实在是没有法子,村里大多数人每日都要去镇上做生意干活,这桥若是再不能过,真是没有活口了。”

      沈岚拍了拍杨十七的肩安慰:“无妨,我即来了,便会尽我所能。”

      桥上的雾气还是很浓。雨幕像个屏障将整个天地盖住,压的人喘不过气。不过即便是如此大的雨也阻挡不了村里人的好奇,一个个举着伞的戴着草帽的,都争相想要瞧个新鲜。

      那一片都朦胧不清,周围的事物都被吞了进去,像个张牙舞爪的妖怪,危机四伏。

      那桥横跨在河水之上,数百米长,由砖块砌成,不像吊桥那般不稳固,只要不刻意将身子探出去,不大可能落水。

      沈岚拿着雨伞,声线不自觉地拔高:“三八,我猜多半是谢必安和范无咎的魂还在这桥底下飘着呢。”

      李三八一拍脑袋:“是了。”

      “头了七过,却无人设宴将他们请回家,成不了阴身,这魂魄可不就是在外游荡么?”

      “怨念一大,定成了鬼。”

      两人将雨伞递给一旁的人麻烦他们帮忙举着。

      李三八从破外衣的袖子里抹出皱巴巴的黄纸,好生在手心里护着,稍不留神便会被雨打湿。

      沈岚的翘辫儿沾上了雨,被打得湿哒哒地垂在双肩。她拿出一个绣得精致的香囊,打开来,从里头掏出一把银闪闪的细粉,一下抹在李三八手里的黄纸上,这是那可以震慑鬼怪的生银粉。

      李三八将自己的中指尖放在嘴里咬破,接着在那黄纸上龙飞凤舞地画着平常人看不懂的咒。

      指尖血沾了银粉,变得更加鲜红。

      在一起一些时日,沈岚同李三八的默契还是有了些许,此刻瞧见他的动作,沈岚顿时明白过来他要做什么,不由得有些震惊,“你会通鬼语?”

      他没有搭腔,用力向下一抹画完最后一笔,唯一能看得懂的是符咒最下方的两个名字。

      李三八又拿出朱砂沾一点在手上,碾在那两个名字上,双指夹住纸符,用力向前一掷。

      “滴血为誓,朱砂为介,鬼神听吾言。”

      “谢必安,范无咎,请你们归家!”

      李三八口里喃喃,那写着二人名姓的纸符在空中凌然一定,迸出金色的光,上头的名字顷刻间被点亮了一般刺眼,雾都被吹得没那么浓密。

      沈岚也加入李三八,两指放在心口处,声音一下比一下响亮:

      那一张符纸随着声音愈发的响亮而在空中抖动,自上而下出现了一个金色的光圈,将雨幕生生劈开一道裂缝,几乎可以瞧见隐在白雾里的桥。

      一道雷划过天空,李三八和沈岚的雨伞被吹的掉了,雨水将两人淋了个透彻,凉得身子有些发颤。但是他们没有停下,这通鬼语一旦开始便不能停下,否则联系一断,便再不能同鬼私语。

      半晌,那道金色光圈之中渐渐浮现出两个黑色的人影。

      起初是一阵窃窃私语,大概是这咒招来了什么别的小鬼,各种魑魅魍魉尖细的声音在空中回荡。

      它们蛊惑着、引诱着、尖笑着,想要将此刻虚弱的幽魂拉下地狱,变为厉鬼成为它们的同类。

      又是轰隆一声雷响,声音遥远沉厚得仿佛来自远古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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