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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火婆 ...

  •   感谢的话说完,阿烟转身要去给几人布置屋子。

      却听阿怀在她身后幽幽开口:“还有一事,不知姑娘可否愿意帮。”

      阿烟脚步一顿。

      “我这好友近来身子虚寒得紧,姑娘可否,帮他吹上一吹?”

      阿烟愣了愣转过身子,脸上先是疑惑,旋即又绽开一抹淡笑,不失礼节:“姑娘说笑了。风寒非小事,阿烟这就去请郎中给姑娘抓上一副立竿见影的好药。”

      李三八心里正在欢喜当口,什么都不过脑子,大方地一挥手,“无妨,抓哪门子的药?不雨姐又言重了不是?”

      顾漪瞧出了些许不对劲,默默等待阿怀的后文。

      春不雨眼里的笑更深了,落在别人眼里却是笑不及心底,只单单勾起了嘴角。

      她没搭理李三八,只对着阿烟缓缓道:“老婆子,上千来岁了吧。”

      “怎么还这么能装。”

      这一句话如同惊雷似的将阿烟钉在原地,也将看热闹的李三八镇住:“啥......啥?”

      鹊山有火婆,能生万物火。

      阿怀嘴角还是噙着笑,眼波流转地将话说死,片刻后眨眨蒲扇样的睫毛,又点到即止地不接下文,光看模样是媚态百生赏心悦目极了。

      却直把那阿烟看得心里一慌。

      李三八的视线一直随着阿烟,只见她漂亮的眼睛笑眯眯地一弯,再一弯,回过神来时,那干净清亮的眸子顷刻间化成浑黄的眼珠,眼角细腻的皮肤也爬满了皱纹,一头花白的银丝,背也俨然部佝偻成了虾米。

      ——方才还貌美无双的女子竟然一瞬间成了个老态龙钟的模样!

      “怎么会......”

      清脆的声响传来,李三八朝自己掴了一巴掌,到底把自己掴清醒了,他看看阿怀,又瞧瞧阿烟,脑袋逐渐明晰。

      有什么细枝末节在他脑子里闪过,但还是没能抓住,于是吞吐了半天也没道出个结果。

      “你......你......”

      春不雨还是不接话,撩了一丝头发在指尖把玩,如此一会的功夫,一旁的顾漪倒是已经全然想了个明白,直白道:“你便是那鹊山的火婆。”

      火婆笑了一笑算是回答,可惜一展颜便是满脸的沟壑纵横。

      李三八诧异之余又觉叹息,有些许一朝春尽红颜老的感慨:“方才的样子倒真是好看......”

      顾漪剜他一眼,没多计较李三八的口不择言,只听春不雨不疾不徐地开口:“我一直在想,为何这间屋子比外头要凉这多,一摸门口那些符才了然。”

      她嗤了一声:“分明是纳热咒。”

      “镇邪的?扯什么鬼话。”

      “屋里的热气全被那符收了,倒正正好好合了附草的喜性。”阿怀抬手将自己五个粉嫩的指甲盖挨个瞧了一遍,笑意盎然:“你也不知道,自己无意间将那附草养得这样好吧?”

      火婆缓缓摇了摇头,眼珠浑浊眼神倒是清明的。

      她没正面解释,一开口声音哑得如同卡了一口浓痰,磨得人耳朵不好受,“我在那鹊山待了百余年,周而复始,日日如此,再大的耐性也被消磨殆尽。于是我到了这人间,却发觉世态炎凉,冷暖无常,原来横竖还不如我这妖婆过得自在。”

      “我失了望,没了兴致,就要走。”火婆背着双手挪动了下步子,颤颤巍巍将身子靠在墙壁上方继续道:“可是后来我遇到了阿烟,她真是个好看的姑娘。”

      一瞥便是惊鸿,芳华乱了浮生。

      “我同她一见如故,漫聊彻夜,心心相依。”

      一路而来百余年的风雪都在和阿烟的相处中被轻易抚平,她那时便想,要与她相守一生。

      “阿烟家世显赫,自幼便和另一位富贵家人的少爷定了亲,提亲那日她说什么也不嫁,叫我想办法带她走。”

      “那少爷人模人样,却是个禽兽不如的畜生。”火婆说着便红了眼眶,“阿烟不同意婚事便要毁她贞洁。”

      “我赶到时阿烟已经衣冠不整......我怒极了,一呼一吸,反应过来时整间屋子都被淹在火海里。”

      “他被烧死了,终是解了我的心头恨,而我......却也没能救出阿烟。”

      火婆年迈的躯体微微颤抖,好几回张开嘴又无力地闭上,仿佛要穿过千百个时辰将自己酿成的错一桩桩补救。

      出口的话都带了悔意的叹息:“所有人都认为是一场意外,只有我知道不是。”

      “我化成了阿烟的模样,以她的身份在这里继续生活着,照顾她的家人。就当是给阿烟赎罪。”

      “幻化成他人的模样十分耗神耗力,久而久之我才成了如今这模样。”

      老气横秋,头童齿豁,半点瞧不见原先的秀丽容颜。

      春不雨顿了顿,问道:“所以那些符咒,是你用来......”她话未讲完,火婆已经点了头。

      她摸了摸自己的脸,无神伤感:“......如今我只能靠着这些符咒才能勉强留住阿烟的样子了。”

      顾漪纵然性子冷,却不是心若磐石,心底动容,下意识给阿怀投去一个类似祈求的眼,眼尾下垂,墨似的眼睛又湿又亮。

      阿怀莫名想到前些日子在路上遇见的白猫,突然很想伸手抚一抚她的头。

      她蜷了蜷指尖没表现出来,瞧明白了她眼里的意思,只见春不雨衣袖一扬,将腰间的葫芦一抽,红丝缎似活的小蛇一般自葫芦中间解开,飘到半空又簌地往葫芦口里钻。

      修长洁白的手指轻捏住葫芦的腰身,那物什灵活地在她的掌心旋了一圈,又反过来转了一道,朴素平常的葫芦在她手里转出了花,镀了层金光,哗啦作响。

      葫芦稳稳停下,她眉毛一挑,右手中指与拇指捏在一起使力带出了个清脆的响指。

      片刻,小蛇似的红丝缎又从葫芦嘴钻了出来,悠悠摆了两下回到葫芦上。

      李三八瞧着眼睛一眨不眨,稀奇极了,“不雨姐,这是在做什么?”

      春不雨吐字如金:“酿酒。”

      李三八更奇:“这便成了?”

      阿怀随手摸来桌上一个陶瓷白碗,荡了荡手里的葫芦,葫口倾斜,一涌清澈透明的液体伴着酒香倒在那碗里。

      “成了。”

      酿酒李三八是未曾见过,只晓得这门手艺应是又蒸又煮,汗如雨下费时费力,从不得知有人酿酒也可以如此好看。

      顾漪也没移开目光。春不雨隔她近,随着动作带起来的不止酒香,还有一股清淡的草木味道,客栈那日在她怀里也曾依稀闻到过,让人安心。

      恍神间火婆枯瘦的手已经端起了那白碗,手臂略微发着抖,碗里的酒险些要撒出来。

      “......你便是那酒神春不雨吧?”火婆把鼻子凑过去闻了一道酒香,“水神话川曾有一回经过鹊山,被我撞见,于是偷偷跟上去瞧了几眼。他后头跟着的女子定就是你了。”

      阿怀不接话,也没有否认,太久远了,春不雨心里装不下这么多事,想必是忆不起来半点。

      火婆继续道:“那时我还是个初到世间的小妖,见到两位神仙可不是件平常事。”

      她的声音沙哑,像是沉淀了千年的岁月记忆在言语间被重新挖掘翻新了一道,无意间擦肩而过的两人再次面对面,一个依旧貌美如花,一个已经人老珠黄。

      阿怀依旧没有承认些什么,只挂起那张温和的笑脸,“这酒你喝下便能恢复原本的模样,虽不能再化他人之形,却不会再受老去之苦。”

      “不过作为报答,”阿怀指了指李三八的肩膀,“你要在他肩上吹一口气。”

      火婆却无奈地笑了几声,“方圆百里都传闻,酒神春不雨的容貌美艳无双,却是个不懂情不懂爱的石头美人。”

      “如今一瞧,竟是真的。”

      阿怀一愣,脸上笑意不减,浅茶色的眼眸里却是晦暗莫测的情绪,仿佛被不轻不重的一句话直直戳中了她的内心。

      话不挑明了讲,火婆识趣地绕过话头:“我不需要不老容颜,也不需原本的样貌。我只消用阿烟的模样,在人世多孝顺一天她的父母,便是最好的慰藉。”

      她放下手中的白瓷碗,朝李三八招了招手,“不过,这忙我倒是一定会帮的。”

      火婆闭上眼,在手心里送出一口气,又捏成拳头,轻轻拍在李三八的肩上。

      常人瞧不见,李三八的右边肩膀上,一簇无明火重新燃了起来,那些大块小块淤青的皮肤也瞬间恢复正常,尽管李三八依旧不修边幅的模样,却是一扫先前的阴郁,仿佛整个人都精神亮堂了许多。

      “我是不是不会死了?”

      “是不是能找婆家了?”

      李三八确认什么似的动动胳膊又抖抖腿,好一会才喜出望外地谢过火婆。

      春不雨撩起眼睛睨了他一眼,打断他:“她吹出来的是那一簇无明火,不是一个细皮嫩肉的貌美姑娘。”

      顾漪弯起嘴角笑了一声,偏头看了眼那碗没有被喝下的酒,眼里闪过复杂的情绪。

      *

      在阿烟的宅子里歇息了一个晚上,翌日几人和火婆打过招呼,牵马离开了宅子。

      李三八欢喜无处安放,便贴过去和顾漪咬耳朵,细小的眼睛一挤,贼眉鼠眼,“你还记得不记得昨日那火婆说,不雨姐不懂得情为何物?”

      顾漪偏头瞥了他一眼,低低嗯了一声。

      他发现了什么天大秘密似的激动得一拍手,“这就对啦!”

      “你发现没有,阿怀姐虽成天都挂着笑,却鲜少有真心笑的时候。”

      “像这样。”说罢他勾起半边嘴角,妖娆一笑,眼还眨了眨朝顾漪抛了个丑极了的媚眼。

      “假得不能再假了。”

      顾漪瞧着李三八一系列丑态百出的动作,脚步一顿,抬头瞄了一眼春不雨婀娜的背影。

      李三八摸了摸鼻子,“叫我说,阿怀姐成天端着不辨真假的笑,倒不如顾漪妹子你寡淡着脸来得自在。”

      “我知道,你这叫......外冷内热,是不是?那春不雨姐就是倒过来,外热内冷?没错儿,外热内冷。”

      顾漪没接他的话,心思已经飞到了不知哪里去了。

      李三八所言不是全无道理。

      她在心里走马观花回想了一道,大抵统共见阿怀开心笑过两回:第一回是在她家的后院里,女人舞着竹竿,美得如画似的打胡桃。第二回是在那客栈,李三八一心想寻吐金,顾漪一字不落地模仿女人讲话的时候。

      她加快上前几步和春不雨并行,又偷偷打量了她好几眼,才开口问道:“那火婆,为何不肯饮你的酒?”

      阿怀见着她来,下意识嘴角上扬,眉眼弯弯,叫谁见了都要评价一句,绝绝是个完美无缺的笑容。

      李三八说春不雨待人留三分余地,不是顾漪这种面上瞧着难接近,也不是掖着情绪在心里叫人看不透,而是对谁都是一副随随意意的模样,讲话虽直白又都在接受范围之中,尺寸拿捏得恰到好处,多一分冒犯,少一分疏远。

      说到底,少了些人情味道。

      “我不晓得。”她道,带着些感叹:“四海八荒无人不知我酿酒技术高超,一杯抵千金,一杯则无憾。”

      她的嘴角向下撇了撇,很快又提起来,眼睛里是真真切切的困惑。

      “为了留住阿烟的模样,她竟不惜以命相抵。”

      阿烟于她,到底是何种存在?

      其实阿怀临走前曾问过的,只不过火婆的答案全然在她意料之外:

      ——“她是我爱的人。”

      春不雨只晓世间最深之情唤做羁绊,如何才算爱,她不晓得,女子之间何以来爱,她也不晓得。

      *中元节在七月非八月。原句为:七月半,鬼乱窜。
      *设定原型有参考电影《废墟》
      *王实甫《西厢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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