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秋》夜间漫游

10、附草

　　春不雨和顾漪拾掇好一切，发觉李三八还久久未出来。

　　进去一瞧才知道他是肩膀疼得愈发厉害了。

　　“如今我可算是明白，什么叫钱财乃身外之物了。”

　　他皱着一只独眼，脸上的肉扎堆挤在一起，露出几分沧桑之感，哀道：“有钱花没命享。”

　　他这么一嚎两人就知道情况不大严重，于是春不雨又挂上了一副吊儿郎当的笑，明明白白地掀了个白眼，“我呸，自个儿咒自个儿什么破毛病。”

　　她说话的时候语调总是不自觉的上扬，听在耳里总是带了三分娇，像真的在抱怨似的：“况且，那是我的金子。”

　　又被调戏了一道，李三八习以为常，仗着脸皮厚嘿嘿一笑，“没错儿，不雨姐您的。”

　　玩笑揭过，几人一同从客栈出来，来到马厩前牵马。好在马厩在客栈外面，都毫发无伤，悠哉地嚼着槽里的草。

　　李三八倒是有感而发，捏了下胡子，“你们瞧这马，里头失了火，外头有神兽，它们都不为所动，只管着享受眼前的草。”他啧啧两声，“我们都还没马活得明白呢。”

　　顾漪淡淡地瞥他一眼，李三八鲜少能讲出像样的话，仔细一品竟还觉出几分道理来。

　　上马启程，离江南鹊山还有一些距离。

　　一路上多亏有李三八，走一路讲一路，阿怀有时会附和笑骂他几句，顾漪却是一句话都插不上，好在也不会觉得烦闷，时常看两人贫嘴嬉笑，自己也跟着翘起嘴角来。

　　几人不出意外地路过了水泽村，阿怀忆起吐金兽的告诫，扯住马绳，绕道而行。

　　琉璃是那朝廷军队最为庞大的分支，由一群会术法的人组成，平日里见不到，却遍布各地，为朝廷卖命，寻一些传闻里才有的稀世珍宝。

　　“那玄衣公子也是琉璃之人。”阿怀细细解释了一道，又垂眸思索一番：“只不过，瞧着模样倒有些像当朝二皇子，李显。”

　　“二皇子李显？自幼便被送出宫，没成想竟进了琉璃？”李三八消息灵，如此一说便想了起来，摇头晃脑地道：“传闻李显性子唯诺，最不得皇上的喜。”他声音忽的一低，故作神秘：“又因着是个棺材子，皇上见了觉得晦气，才出此下策。”

　　顾漪回忆了一番，那玄衣公子确实是个软心肠。

　　“麻烦少惹一桩便是一桩。”阿怀摆摆手，“朝廷之事，与我们无关。”

　　若是被知道他们不仅劫了皇上的金子，还弄晕了二皇子......春不雨在心里啧啧两声，那这江南之行怕是不会再舒坦。

　　绕过泽水村要多走一段路，于是几人快马加鞭，又找了个地方歇了一晚，终于在第三天天色将暗的时候赶到了鹊山附近的一个小镇。

　　江南地理位置好，气候舒适，只不过空气有些潮湿，蚊虫随处可见。

　　李三八啪地一下又拍死了一只大腿上的蚊子，有些恼火：“难怪这江南人擅制各种熏香毒药。”他用手抓了抓很快肿起来一个鼓包的大腿，“也忒烦人了些。”

　　江南靠水，渔业尤为发达，不乏有许多渔民撒网捕鱼，吆喝声甚是热闹。

　　前路已不再适合骑马，几人下马，牵着马慢慢沿着水岸边走。

　　阿怀渴了，摸过酒壶就灌了一大口，眼不眨眉不皱，引得李三八惊叹：“不雨姐，你们神仙都是这海量么？”

　　这一路上阿怀比往常饮酒的次数更加频繁，那酒壶里像是永远没有尽头，何时去晃一晃都是满满地哗啦响。

　　顾漪也朝她看去，女人举手投足间都韵味十足，喝酒之后脸色也不会酡红，只是身上的香味会更加浓烈一点，褐色的眼珠比平时更加清亮。顾漪打默默量完，轻轻地阖上眼吸了吸鼻子，得出结论。

　　阿怀注意到顾漪的动作，偏头静静地看着她。顾漪刚睁开眼就见女人盯着自己，顿时眼皮一跳，些许不自在地淡淡移开目光。

　　“去夜市么？”李三八听着不远处传来的喧闹，“好似是个什么节日，凑凑热闹去？”

　　阿怀点头说好，顾漪犹豫了片刻还是答应。

　　要到夜市去，得穿过一条小河。三人来到码头，挑了两条较大的船，付了船夫银两，牵着马上了船。

　　夜色尚且不深，岸边已经有许多人放起河灯。烛光盈满水面照亮眸光，秋风徐徐，难得的恬静舒适。

　　春不雨负手而立在船头，低头瞧着水波粼粼，惬意地哼起了曲子。

　　顾漪抿着薄唇，沉默地看着她的背影，这是她第一次见到女人恬静美好的样子，敛去一身没心没肺的模样，正经起来倒是格外不同。

　　她娘常说有的人一人千面，阿怀大概算得上其中一个，只不过她的每一副样子都叫人觉得美。

　　女人生了一把好嗓子，声音自带几分随意慵懒，哼起小调尤为动听，娇而不弱，媚而不俗。微风吹起她的衣裳，墨似的长发轻扬，又叫顾漪瞧出一分不卑不亢的坚韧来。

　　春不雨的身上背了许多过往，背了许多故事，大部分时间，顾漪都认为自己看不透她，像是隐在一片薄雾中，神秘又引人接近。

　　河并不是很宽，不过多时便靠了岸。

　　周边一下子喧闹了起来，人声杂沓。

　　三人牵着两马一驴，边走边四处打量。

　　李三八没见过什么世面，看什么都觉得新鲜，抻着脖子稀奇得什么摊子都要过去瞧一眼。

　　李三八猜了个准，今日确实是个什么节日，街上来往的人都乔装打扮，戴着面具。面具多是青面獠牙的鬼和妖怪，敲锣打鼓，舞作一团。

　　顾漪算了下日子便了然：仲秋夜百鬼行，今天原是江南的鬼节。

　　市街上人有些密集，阿怀绕过迎面走来的人，再一抬眼，顾漪便已然走出几步远。她皱了下眉，加大步伐上前，自然地牵起顾漪垂在身侧的手。

　　顾漪偏头抬起眼睛瞧了她一眼，没有任何动作，算是任由她去。

　　玲琅满目的物什十分精致，甜食的香气也甚是诱人。

　　阿怀摇了摇被她牵着的手，“有想要的么？”

　　“什么？”

　　不远处有烟花升空炸开，盖住了阿怀的声音，顾漪没能听清，于是她又凑过去问了一遍，得到了否定的回答。

　　顾漪一向对这些东西不大感兴趣，但拂了她的好意还是有些过意不去，最后自作主张地买了两串红得喜人的糖葫芦。

　　“你喜欢吃甜食？”春不雨伸手接过自己的那一串，张开嘴咬了下去，冰凉甜腻的味道溢满口腔。

　　顾漪慢吞吞地点了下头。

　　其实还好，不喜欢也不讨厌。

　　她对于口味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偏好，食物对她来说只是果腹的物品，没有什么差别，只不过不想坏了当下的气氛，便干脆点了头。

　　两人很快将糖葫芦吃完，阿怀瞧了一眼不远处仍在放的烟花，问道：“赏不赏烟花？”

　　顾漪又点了下头，回答了个好字。

　　她喜静不喜闹，这种氛围她从前很少接触，只不过如今多了一个春不雨在旁，到底有所不同，有了想要尝试的心思。

　　顾漪的大哥顾屹算是见过世面的人。

　　书中自有黄金屋，大哥的喜好涉猎广泛，又喜爱念书，所以什么东西都懂得一些，小时候他曾和顾漪形容过朝廷的灯火和烟花：璀璨夺目，漫天华彩。

　　顾漪性子淡，在听到烟花升空的炸裂声响后便瘪了瘪嘴，失了兴致，自后的十几年也不是没见过烟花，只是每回都会被她皱着眉头合上窗阻隔，从没认真瞧过。

　　所以这还是她头一回正儿八经地观赏烟花。

　　原来还是不一样些的，顾漪心道。

　　她原本已经做好了全程发愣的准备，却见烟花转着圈升到半空，随后啪地一下绽放，五彩缤纷，声音也没有想象中的刺耳，带着淡淡金粉似的火星淅淅索索地落下。

　　刹那间人声鼎沸，不乏有人双手合十祈祷，所有人都真诚而幸福。

　　顾漪也被动容，转头瞧了一眼春不雨，见她闭着眼睛一脸认真，猜出来她大概在许愿能快点找到自己想要找的人吧。

　　顾漪眨眨眼，松开阿怀的手，摸了摸腰间的吊牌。

　　李三八找到两人与她们汇合是半个时辰之后了。

　　“找个地方歇一晚，明早便动身吧。”阿怀道。李三八身子无大碍，隔一个晚上也无妨。

　　不知道她的话是被谁听了去，李三八正要点头，手臂忽的被一只柔柔的洁白玉手拍了一拍，还带着胭脂的香气。

　　循着那手望去，一位陌生女子从人群中脱身而出，在几人面前站立。

　　“几位没有找好去处，不妨去在下的府上歇息一晚？”她柔声细语地开口。

　　女子一身墨绿色的衣裳，瞧着面料便价值不菲。面容清丽，胭脂淡施，头发在脑后盘起，是典型的江南女子模样。

　　这问题有些唐突，对方又是个貌美女子，李三八支支吾吾半天也不晓得该应什么，急得抓耳挠腮。

　　唯有阿怀细细打量了她一会，便会了其中之意，没有拒绝，而是开口问道：“讲吧姑娘，可是要我们帮什么忙？”

　　无功不受禄，天下掉好处的事怕是不可能有。

　　江南女子弯着眉眼笑了起来：“我阿烟果真没看走眼，几位气度不凡，果然不是一般人。”

　　捧场子的话讲完，阿烟才边带头领路边开口：“我那命苦的爹爹，前些日子去了趟远门，回来之后便卧床不起，不知染上了什么毛病。”

　　顾漪扫了一眼阿烟，淡淡开口：“姑娘应去找郎中才是。”

　　阿烟料到她会问这个问题，摇了摇头：“找啦，最好的郎中都找了个遍，可就是没诊断出个所以然，都说他健康得很，便随意开了几副调养身子的药，后来也不了了之。”

　　阿怀手环着胸，听罢也觉得奇，“健康？”

　　阿烟道：“是呀，你说奇不奇。”

　　春不雨应了几声便闭口不再讲话，只自顾多留了个心眼。

　　走出了鬼节庆典，眼前的路终于不再喧闹，道路两旁的植被变得茂盛。

　　阿烟的宅子离得不远，不过多时便到了。

　　门口站着两位下人，见主人回来，毕恭毕敬鞠躬迎接。

　　几人把马栓到宅子大门口，被一路引到里面。

　　这个阿烟想必是来头不小，屋子里的装潢很是讲究，细致到每一个哪怕细小物件的摆放位置都有理有据，风水极佳，空气中弥漫着一些驱虫防蚊熏香的味道。

　　“我的祖辈，算是朝廷一个有头有脸的文职。”阿烟在一旁介绍，“前几年老人家长逝，留下这宅子。”

　　李三八见过了江家府邸，没再丢人脸面地左瞧右瞧，理了理衣袖，拖着条坏腿也走得板正。

　　阿烟在一间贴满符咒纸的屋前停下，有点难为情：“我听旁人说别是鬼上了身，这才要了几张符来镇着，不让邪东西跑了。”

　　春不雨看了看那些符，又伸出手捏了捏，发觉符纸是温热的。

　　撩开帘子进到里面，只见一位老先生躺在床榻上，沉沉闭着眼，那人脸色蜡黄，还真是像极了大半个月没进食饿的。

　　顾漪能看到些常人看不到的，却也不是什么都能瞧见，若是鬼上了人的身，隐了真貌，那她也判断不出。

　　阿怀上前去，伸出二指探了探那人的鼻息，与常人无二，只是更加微弱些。

　　“并非鬼附身。”

　　鬼上身通常占人三魂七魄，使人感知渐退，意识模糊，通常呼吸会变得杂乱无章且十分沉重，像被人压住了似的。

　　她又摸了一张符，啪地一下贴到老人的前额上，果然那符咒完好无损，无半点动静。

　　李三八嘶了一声，“奇了。”

　　伴随着春不雨的动作，顾漪将老人身上的一处什么东西收入眼底，她走上前，指了指他的手臂内侧。

　　“这是何物？”

　　春不雨随着她的手望过去：老人的小臂内侧上方，有一抹不显眼的紫色印记，被胳膊压住了大半边看不大真切，阿怀将他的手臂翻了过来，凑近一瞧：那竟是一朵小花。

　　那花极小，约莫只有半个指甲盖大，花瓣呈淡紫色，因为先前被压着的缘故有些蔫巴巴的，而那花像是自肉里长到外面来的，轻轻一扯还连着细小的绿色花茎。

　　“手里长了朵花出来？”李三八自是也瞧见了，惊呼了一下，“......这该不是那附草吧？”

　　阿烟一头雾水：“附草？”

　　说到了李三八的见识里，他瞬间有些激动，挺了挺胸：“便是一种会寄生的稀奇植物，发源自那浬水旁，遍布得不是很广泛。这附草不寻常之处在于，成熟之后只要沾上活物，便会将种子埋在其体内，吸取血液里的养料养活自身。”

　　“这草的种子极小，和灰尘颗粒无二，很难被人所觉。”

　　“时机一到便会发芽开花，最后从附主体内长出。”

　　“《黄帝内经》有言：附草，喜阴性凉。七日萌芽，十四日开花，满月成熟。非毒非病，郎中自然什么都诊不出。”阿怀施了些力碾了碾碰过紫花的食指，补充道：“不仅如此，这附草繁衍速度极快，最后长出附主体内的，可不止这一株这么简单。”

　　顾漪在一旁听得汗毛直立，不禁抚了下手背。

　　“那这附草该如何去除？”阿烟道，神色有些焦急。

　　李三八伸出一根又肥又短的手指，左右摆了摆，“无他，以火驱之。”

　　“......火？”阿烟顿了顿，神色不知为何变得有些迟疑。

　　阿怀若有所思的瞧了阿烟一眼，收回目光，起身将桌上的烛台端了过来。

　　往李三八面前一递：“趁着附草还未成熟，烧。”

　　像是终于有了用武之地似的，他乐颠颠地郑重接过，“好嘞！”

　　顾漪和阿怀分别按住那人的手脚，露出手臂内侧的附草。

　　李三八拿起蜡烛，准准地将火芯子在那附草周围燎了一圈。

　　那淡紫色的花瓣顷刻间被点燃，就着点点火星子成了灰烬，手臂上留下一个小孔。李三八手却没停，也不怕将人的皮肤烫坏了，继续在那处用蜡烛燎着。

　　约莫过了几个呼吸，那人的手臂突然暴起一条一条的青筋，仔细看那青筋竟还在扭曲蠕动，像是一条条虫。

　　与此同时一直没有动静的男人忽然狠狠发力，想要逃离李三八手里的火源。顾漪手上加了些力道，以为他恢复了意识，低头看去，却见老先生依旧闭着眼，脸上一丝表情都不曾有。

　　一声接着一声近似窃语的声音从他的嘴里发出来，诡谲异常，顾漪离得近，落到耳朵里只觉得脖子后面发凉，心底一阵颤栗。

　　附草的茎在皮肤里挣扎着，最后竟从长出紫花的那处小孔争先恐后地钻出，嘶嘶作响，似小蛇出巢，脱离了附主落到地上便扭曲几下最后枯萎成一团。

　　半晌，附草终于驱了个干净，老人也不再挣扎，重新倒了过去。

　　顾漪不动声色地呼出一口气，这才松开紧压着的手。

　　“附草已除，”春不雨扬了扬下巴，“歇息几日便无大碍了。”

　　只听一直站在后面的阿烟清了清嗓子，十分有礼数地开口言谢：“真是多亏了几位的救命之恩，阿烟无以为报。”

　　顾漪身子向前微倾：“今晚还得倒扰姑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