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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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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功体,依凭□□气海、经脉而生。
没有功体尚可是普通人,但没有□□,裸露的神魂就像失去贝壳保护的瑶柱,一块最是鲜嫩肥美、毫无反抗之力的肥肉,可另无数魑魅魍魉垂涎三尺。
这道理天迹想得到,地冥自然也想得到,更别说是常年与神魂记忆打交道的恶魔。
但当彼时地冥心有所感,犹豫着说想出去转转时,离人公子竟是同意了,还假借顺路为由主动送他一程,让他颇感讶异。
喜好立契约、定规矩的恶魔,居然也有这般通融、好说话的一面?
难得好说话的离人公子送佛送到西,竟是在仙门众人围观大师兄冰封的当下,还能隐去身形,将他径直送到冰雕手上,又以灵识相通,解他心中困惑:
「你想陪他,在离人意料之中。」
地冥突然觉得有些羞耻。
他也没说要去哪儿,就被直接送到这里来,显得他好像情窦初开的少男少女,心思都写在脸上似的。
但转念一想,这喜食人类灵魂的恶魔看过他全部记忆,知晓他这一生所有的七情六欲,他又忽然释怀——被彻底看透,于智者来说意味着危机,但也许在朋友面前当个透明人,也不全是坏事。
于是地冥坦然承情,轻笑着谢过。
离人公子又抬手指了指仙门众人,「需要离人跟他们说下你之状况,交代医嘱么,或许也好有个照应。」
地冥敬谢不敏,要是能摇头,他能把头摇成拨浪鼓。
离人公子深深看他一眼,又抬头瞧满覆冰霜的天迹,那双石榴紫的眼中有探究,更有好奇。
坚冰之后的面容,与地冥本相有着一般样貌,却是二般气质。
一者温阳暖旭,一者霜意逼人。
离人公子想,那大概是一种橘生淮南、枳生淮北的关系,同源异壤,竟是能生出如此大的差异么?离人公子挑起眉,对着天迹的冰雕露出一抹玩味笑意。
这表情,地冥实在再熟悉不过,不由得心头一凛。
「好友,我们的契约,尚未完成,对吗?」
「哦呀——」离人公子的视线又重新聚焦回蝴蝶身上。
纵使好友互称,恶魔的心思,地冥终究未能完全透彻。
但刚剥离魔始意识,地冥这一缕神魂实在羸弱,连撑起娇小如蝴蝶的身躯都很勉强,竟还想着守护别人?
离人公子挥手设下几道保护禁制,又轻轻捋了捋蝶翅,「不愿回归仙门,也不愿受人庇护。他生,你生死勿论,他死,你死而无憾。离人知晓你是抱持怎样的信念,来此处以残魂作陪。但余尚有一句忠告,契约未完之前,你之灵魂仍归余所有,此点,还望好友谨记。」
「末日十七不敢或忘。」
「那便好。你主意既定,离人也有该为之事,就此别过,珍重。」
「珍重。」
然后,他就开始了长达数十年的漫长等待。
4.
疏影横斜,月正中天。
地冥望向窗外,估算着时辰,“把留蝶梦打开吧。”
“你要去哪里?”
“……哪里也不去。”地冥苦笑起来,“何况我现在这状态,能去哪儿?你不是想知道这数十年间我怎么过的?我直接演示给你看,不是更直观么。”
天迹琢磨了一下。
也对,地冥现在是一只普通蝴蝶,他天迹则是功体健全的苦境先天,要是连一只普通蝴蝶都抓不住,传出去一定会被仙脚村落里的三岁小娃笑话!
然后下一瞬,天迹就瞠目结舌地看到蝴蝶从留蝶梦里飞出,落地成人。
还是个披头散发的裸人。
裸人地冥毫不客气地扯下天迹披风,往自己身上一裹,勉强遮住重要部位,光影交错,像极了永夜剧场里的一副西方名画。
天迹倒吸一口冷气,指着地冥的手都在颤抖。
“你、你你——你不是只有魂体?!不对,你每天晚上在我仙脚之顶,都是裸的?!”
天迹想象了一下那个画面——
月下,赤条条一人,和仙脚主人长得一样,在仙脚之上,嗯,裸奔……
“嗷!”天迹生无可恋,一声哀嚎,“地冥!你还我清白!”
“哈!”
地冥压着嘴角上挑的弧度,一派好整以暇,等看够天迹阵红阵白的脸色,这才施施然走到屏风后,再现身时,已经身着一套齐整的仙门弟子服。
天迹痛心疾首,双手捂脸,“你还偷穿我衣服……是生怕别人不会把你误当成我吗?”
“哦,原来,你更喜欢被别人以为你有月下裸奔的癖好?”
地冥摸着下巴,似真似假地若有所思,“那,也不是不行啊。”
反正丢的又不是他地冥的脸。
幡然醒悟的天迹双手抱拳,起身恭敬一揖,激动得差点没给地冥跪下。
“不行!绝对不行!谢谢!这衣服送你了!不用跟天哥哥我客气!”
一件衣服算什么!
自己的清白重要!
地冥的个人隐私也很重要!
平复下心绪,天迹走到地冥面前,牵起那条细瘦的腕子,摸上脉门,“所以你白天寄体在别的活物身上,夜间又会化出人身?但神魂不能化出实体吧?”
地冥火燎般抽回手,转身往床榻走去,“眩者累了,有什么问题,明日再议。”
说罢翻身上榻,两手交叠在腹部,睡相极好地闭上眼。
两个呼吸之后,他身边传来一阵窸窣,紧接着就被手肘撞了两下,天迹的声音在他耳畔响起。
“往里去去!我也要睡!”
“嗯?你——!”地冥额角一跳,冷汗顺着额角滑落下来。
他怎么把这茬给忘了……
过去数十年间,这张空床晚上都是他的,但现在天迹要爬上来,事情就会变得很棘手,他还想再挣扎一下,“椅子已经让给你了,床归我。”
“咦?稍等一下哩!这是我家诶?!哪有主人没地方睡的道理?”
“那有客人睡地板的道理?仙脚的待客之道在哪里?”
“我不管啦!再说我云汉仙阁的床分明是双人尺寸,又不是没一起睡过!再小的地方,也抱着睡过,你是在害羞什么啦!”
“……”
脑海里瞬间冒出无数画面,地冥脸上一热,腾得一下坐起来,“好,那我走。”
他刚抬起一条腿,就被天迹翻身抱住,直接摁回床榻里。
天迹板着脸,不满抱怨,“你说过不走的!十七,你话还没说完,换寄体也好,变人身也罢,都不是完全没有副作用的,对不对?”
“不对!”
地冥别过脸,一点都不想搭理他。
5.
确实不对,因为天迹只猜对一半。
换寄体,在地冥看来是有些微不足道的副作用:会疼,会手脚不协调,剥离不彻底的神魂还会有点缺角。缺的如果刚好是记忆那一块,有时还会在刚换完寄体之后,就忘记自己不真的是一棵草或者一只蝴蝶。
不过那都没关系,养一下很快会好。
相比于那些,眼下才是最棘手的情况——
“十七,你哪里不舒服吗?”天迹抱着他的手鬼鬼祟祟,先顺着他背脊抚摸安抚,又要绕过去摸他腕脉,“你在发抖诶。”
额上已经开始冒出大颗冷汗,地冥拍开天迹的手,冷声低喝,“把手拿开,离眩者远点。”
这人自然不会听,被拍开的手转而贴上他后心,没等他阻止,一道真气便急急渡了过来。
经脉霎时像被剑山剐过,地冥痛苦地蜷起身体,侧头呕出一口血,终于让天迹收了手。
“十七!怎会——”
“……想让我现在就换寄体,你就继续。”
可这个寄体,怕是也撑不到后天了,明天还真得寻机会再换个。
地冥紧皱着眉,正思索还能找什么借口跑路,一道极其细微的内力顺着腕口探入经脉,带来丝丝刺痛,他勉力撑起身体要跑,又被天迹抱着腰抓回来。
“放手!”
“十七,你这身体是用蝴蝶之躯捏的啊?!这怎么可能!也太逆天了吧!”放手是不可能放的,天迹一寸寸摸着腕脉,轻轻点过一个个人体大穴,细细感受指尖回馈,“蝴蝶之躯没有功体,经脉不受真气,丹田气海具空,五脏精气亢奋异常,唔……可又衰败至极,你这躯体……”
脆弱得简直一阵风都能直接灰化,消散天地。
天迹咽下这句话,忧心忡忡地望着地冥,这症状,他是真的看不懂,“这确实是人躯。可无论蜡像傀儡,还是云魁抟土造人,人形寄体从非轻易可得,你……你执意化出人形做什么?”
总不会只为躺在他床上睡觉吧?
天迹还没问出口,却听得地冥冷笑着道,“……呵,那血元造生就不逆天了吗?”
只用一点血元,结合仙门云气,就能创造出鲜活崭新的生命,而非躯壳死物,还有比这更逆天的吗?
“但那就是末日十七之始,是我的来处啊。”
不论愿或不愿,血元造生带来的躯体再造、灵躯融和能力,都是他自诞生之日起必须承受的东西。他想,他终究还是该感谢血元造生的,不然他现在如何还能见到天迹,知晓这人安好呢?
可是,真的太疼了啊……
血元造生的过程,是不断分裂增生的过程,一分二,二分四,疼痛随时间推移指数级增长,细碎尖锐,又无处不在,终会在某个瞬间,陡然达到他无法忍耐的阈值。
地冥咬着唇,疼得牙齿直打颤,尖牙硌破下唇,他尝到一丝腥甜,无语到失笑,“玉逍遥,你这人真惹人厌啊……”
“啊?”
天迹摸不着头脑,但眼看地冥痛苦,他越发心虚和心慌,也不知地冥现状到底和自己有多少关系,“对不起,十七,我的错。我、我应该怎么帮你?或者有谁可以救你?仙门?烟航归处?我现在就带你去!”
“……?”
地冥迷迷糊糊地想,这人居然不是和他吵一架么?能吵走最好,吵不走打一架也行啊,就可以趁机敲晕自己了。
心里发堵,地冥用仅剩不多的意识思索一会儿,又想到实在不该让这人心焦,刚复苏的人,尚需好好调理身体的。
地冥努力抬起手,拍拍天迹手背,“习惯了,过子时就会好,不是你的错。”
天迹一怔。
习惯?习惯是什么意思?不是因为他刚才莽撞导气,伤了人吗?难道地冥每天都会这样吗?
天迹吞咽下口水,他不敢想,也不能直接问,决定套点话,“以前,你怎么解决的?”
“唔……你家床柱,还挺硬的。”
“啊?床柱?紫檀的啊,不是?床柱硬不硬,和你现在的症状有什么关系?”
“……没、没什么。”地冥狠狠咬住嘴唇,霎时脸色更白,猩红色的血液滑过嘴角,在苍白的脸上艳红得诡异。
“十七?!”
“……劈晕我,现在。”地冥呜咽一声,闭着眼睛死死抓住天迹衣摆。
天迹突然福至心灵——床柱够硬,撞不断,但能撞晕人。
所以那意思是,没有功体的地冥,会疼到在床柱上磕晕自己?
天迹茫然抬头,看着自家床柱,想象痛苦到无以复加的地冥一次次撞过去,直到撞晕,然后躺在这里一动不动,昏迷中等待子时将尽。
如果他问地冥,地冥会嘲笑他傻,自己是没功体,又不是失忆连武学都忘了,什么角度能一撞就晕,自己还是知道的,撞两次才晕都算自己学艺不精!
但天迹没问,他想起昔日末日十七在血池边修炼的样子。
枯骨噬身,体无完肤,这人也能一声不吭。分明如此能忍疼的一个人,到底是有多疼,才会想要弄晕自己?
“所以,这数十年,你都是这么过的?!”
天迹不淡定了,他抱着地冥的手都在发抖,心口揪疼起来,视野里有水光波动,“白天寄体在蝴蝶身上,寄体会死,要不停更换折损,晚上又变成人身捱过躯体之痛?你怎么……怎么不先想办法恢复肉身啊?”
地冥小幅度地摇头,更像是在天迹怀中轻蹭两下,他已经疼得意识不清,说出口的话也变得艰难细碎,倒是省去些刻意隐瞒的成分。
“不全、全是动物……实在没有动物,植物也是可以的。但植物在原本位置不能动、很麻烦……”
“麻烦?”
“离、太远。”
离什么太远?
他吗?
因为植物不是总能正好生长在他身边,会离他很远吗?
这人,是傻的吗?!
他当时是一座冰雕,管你离得近还是离得远,总不会没人看就长腿跑了啊?!
“你真是——!”
心头一股无名火要冲出来,怎么会有人这么不爱惜自己身体啊!
可下一瞬,天迹忽地哽住,他想起地冥上一次因何而死,因何失去肉身。而他,又有什么资格,去苛责一个守着他,等待他数十年的人?
天迹嚼着一片苦涩,混着嘴里的腥咸往肚子里咽,“……永昼,你到底是在害怕什么?”
怀中之人早已无法回应他的质问,地冥躯体因疼痛紧绷着,整身都散发着高热,湿淋淋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
天迹看着那张几乎毫无血色的脸,抬手拭去地冥嘴角血迹,又抹去这人额上汗珠,可还是有更多水珠止不住滴落在这人脸上。
天迹低下头,吻上那双睁不开的眉眼,并指飞快点住地冥睡穴。
“睡吧,这次,换我陪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