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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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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天迹清醒于一个春日正午。
暖阳当空,雪消冰释,他听见风送莺啼,闻见香雪满枝,还有微弱到仿佛下一刻就要凋零的人声——
“哈,你总算肯醒了,玉逍遥……”
停留在他僵硬指尖的冰蓝蝴蝶身子一歪,落叶般随春风翩然坠地,蝶翼沾上湿泞春泥,再也飞不起来,如何看都不是一个好兆头。
意识回笼霎那,也不知是甫恢复行动力的身体尚未适应,还是心焦惊惧让动作带上莽撞,只听噗通一声,天迹踉跄着双膝跪地,险险压到蝴蝶身上,最后关头五指扣地,才没将脆弱的蝴蝶压成薄饼。
“十七?十七啊!”
虽然天迹也摸不着头脑,为何地冥会变成蝴蝶,但是刚才那道声音,分明就是蝴蝶发出的啊!
应他之唤,指缝里冒出个半透明的虚影。
那赫然是地冥本相,没带面具,面上鄙夷之色一览无余,正背手弯腰,任满肩紫发低垂,居高临下地看着天迹。
“……想拍死本眩者寄体,就直说。”
“寄体?”
天迹诧异望向掌心蝴蝶,又催内力探查一番,才发现这确实是只再平凡不过、且没了生机的普通蝴蝶。天迹瞪大眼睛,不敢置信,又伸手碰触地冥,手指毫不意外地穿过虚影,只能碰触到空气。
“那你……?”天迹心脏似乎被猛然攥紧。
记忆翻涌,是火海中被如意流钵炸成碎末的腥红血色,是与落石同坠日月之顶时怀中渐冷的躯体——这个人总让他觉得那么近,又那么远,就像眼下穿过地冥的手指,明明地冥就在眼前,他却抓不住,也救不了。
天迹颓丧跌坐在地,长长叹口气,但仰起的脸上却是欣慰笑意,自欺欺人出一套完整逻辑来。
“所以我又死了是吗?斐斐也没说反熵会反死啊。那这里是仙山吗?你一直在等我?为何在仙山你也会没有自己的身体诶?哪里搞错了吧?!唉,不过你放心,逍遥哥会帮你解决。总之,死后还能与你重逢,吾很欢喜!”
“……呵,胡说八道些什么,少在那里自作多情!”
地冥本想弹天迹一个脑瓜蹦,手伸到一半,才想起现下状态根本碰不到人。于是转而捞起自己垂肩发丝,撩到耳后,一脸不屑道,“地府不欢迎你。至于我,没有肉身又不是头一回。”
话音刚落,地冥瞅准机会,虚影隐入另一只路过的倒霉凤尾蝶上,操纵着蝴蝶身躯,轻盈落在天迹仍捧在半空,茫然无措的掌心里。
“虫类大多朝生暮死,好在你这仙脚环境不错,死了再换一个就——”
然而没等他说完,天迹眼疾手快,一手捏住蝴蝶翅膀,一手化出留蝶梦,飞速将他塞进瓶子里去,末了还不忘狠狠拍两下瓶盖,喜滋滋地拿在手中摇晃,“啊哈!抓住你了!”
“玉逍遥!”
“叫那么大声做啥?这留蝶梦专为蝴蝶设计,有延长蝴蝶寿命之功效。你现在是一只花花蝴蝶,呆在里面不是刚好而已?”
“你说谁花花?”
蝴蝶就蝴蝶,“花花”蝴蝶是什么玩意儿?他一点也不花!用词完全不符合他优雅内涵的审美,地冥鄙视之。
“哎呀呀——”天迹直起身,掸去身上浮灰,边往云汉仙阁走,边把留蝶梦举到眼前。
圆鼓鼓的瓶肚上映出一张硕大无比、笑嘻嘻的包子脸,天迹指尖点在瓶壁,与蝴蝶隔着琉璃贴在一起。
“小十七啊,好歹我冰封这么久,你我也算久别重逢。人家小别胜新婚呢,我们这算是多少个‘小别’了?你都不祝贺一下我终于归来吗?”
地冥羞恼到要炸毛,但蝴蝶没毛,只能上下扑腾,在琉璃瓶里发出微弱的咣啷声,“谁跟你小别胜新婚!”
天迹歪了下脑袋,很是无辜,“哦,那不然,我去跟别人去小别胜新婚?”
“玉逍遥!”
“唉,你看,你又要生气。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你这人很难搞诶。”
“玉——”算了,他喊累了,不想喊了。
蝴蝶搓搓前足,愣是看起来像是有在思考,“罢了,既然醒来,你有何打算?”
“这嘛……”
天迹顿住脚步,望向仙脚之下。
云霭苍茫,舒卷自在。
从这个高度俯视,常人只见云海障目,不见众生,但是仙人可以,天迹更是该然。
他是这仙脚之上的仙人,名逍遥,可又何曾真的逍遥,既然还活着,总还是要为这天下苍生做点什么的。
天迹疏淡眉眼,显露出些许茫然——
也不知自己被冰封多久?现时苦境的当红反派生作是圆是扁?是否需要他之助力?以及地冥有魂无体,总也不是长久之计。
可到底还是该庆幸的。
他以为失去的,抓不住的,如今还能在自己身边,还有机会共度余生,这是另一种意义上的劫后余生。
天迹攥着留蝶梦木杆的手紧了紧,低头与琉璃瓶中的蝴蝶大眼瞪小眼,随即嘴角一扯,笑得没心没肺——
“走,去庆生,逍遥哥带你吃香的、喝辣的去!”
2、
蝴蝶当然是不能吃香的、喝辣的,蝴蝶只能看天迹吃香的、喝辣的,然后可怜巴巴地吮吸两口浅碟里的花蜜。
在山脚龙门客栈分号吃过饭,他们给仙门去一道信,报过安好,又在武林上随处转转。哪知时间最是不经用,等回到仙脚,一轮玄月早已经升到云汉仙阁顶上去,将整个仙脚笼罩在一片冷肃的清辉里。
天迹踏着月辉与树影铺就的山道,手中提着留蝶梦。附着地冥魂体的蝴蝶荧光闪烁,在他面前氤氲起一团清雅幽蓝,不足照路,却能将寒夜孤冷与他隔开寸许。
仙人白衣,月下青灯,云遮雾掩中时隐时现,确是一幅如梦如幻的仙景——
如果此刻天迹手里不是正抓着一把滋滋冒油的烤肠的话。
“哼,这就是你说的庆生?”地冥站在靠近天迹一侧的琉璃壁,翅膀慢慢打开,又缓缓阖起。
寄体就是这样,偶有诸多不便,比如静态时神魂收敛,蝴蝶翅膀就不太受他控制,是蝴蝶的自主动作。
“嗯?怎么不能算庆生呢?”天迹咬下一口烤肠,吧唧着嘴,“劫后余生也是生,庆祝你我都还活着——庆生,有何不妥?”
只不过客是天迹请的,东西是天迹吃的,蝴蝶只有喝花蜜糖水的份儿,钱却是他地冥授权天迹从钱庄取来花的,怎么看他都吃了个大亏。
但这倒也没什么,近千岁的苦境先天,早就脱离衣食冷暖的需求,只是为武林行走方便,随手存些细软,积攒下来都可以是富可敌国的家产,更何况地冥还是有意经营的。
他敢说,他们这些苦境先天高人里头,也就唯独天迹是个例外。不是口袋空空,就是正在口袋空空的路上,偌大家业与慈善事业挂钩,自成运转体系,和天迹这个所谓的大头家没有半分干系,真正做到竭己之力,尽为苍生。
这种情怀,地冥自认没有。
但他可以尊重天迹的选择,却又忍不住去想昔日公开庭前,有人自盖天灵,一泓朱红,溅洒尘黄。只是这样还不够,那人所护的苍生还要生啖其肉、渴饮其血,而这一切,都只不过是他略施小计,操弄人心的结果。
脆弱、自私、势利,又愚不可及,是他眼中绝大多数苦境苍生的写照。
地冥不屑,冷然一哼。
为这样的苍生献祭自己,值得吗?
可偏偏“不值得”,好像又不是他唯一的结论。另一个结论,早就定在无数血闇重生的黎明,熔铸成让他心脏抽疼的那根尖刺。
蝴蝶翅膀停在闭合状态,地冥沉默良久,幽幽开口,“那你生辰还挺多的。以前是,未来只怕更是。”
“呃咳咳、小十七,你不要咒惨我呀!”
“你错了,咒术乃旁门左道之末,眩者向来不齿。眩者只讲事实,比如,你除去真正生辰,还曾有鬼麒主之劫、越骄子之劫、大漠苍鹰、众天邪王、八岐邪神——”
“停停停!打住!你要不要算算,这里面有多少个与你有关啊!”
天迹听得背脊发寒,冷汗直冒,像是要捂住某人的嘴,一巴掌糊在琉璃瓶上。
瓶身一震,地冥猛地弹飞,嫌弃地盯着琉璃壁外淌下的油渍。
天迹倒是也不介意,摇头晃脑吞下最后一根烤肠,含混不清地咕哝,“再说,好汉不提当年勇,套用集境某位奇人的话,浮云,都是浮云啦!”
“眩者是在夸你吗?”地冥没好气地哼哼两声,“你今天绕路去看公开亭,又在酒肆茶摊打探消息。如何?下一次庆生,打算放到何时?”
地冥一顿,又阴恻恻道,“还有,你说谁‘小’?”
天迹咂摸两下嘴,眼珠一转,终于品出点儿烤肠以外的滋味,于是歪头看着蝴蝶,眸底笑意随之一软。
“‘小’十七,放心,且不说苦境现时有人主事,该出头的差事轮不到你我,就说你天哥哥我是长命命格,死不了啦。”
“我才没——”
“是是是!你地冥才不会关心我天迹的死活,我懂我懂,我都懂。”
天迹脚步越发轻快,方才还仙风道骨,且徐且缓,这会儿连蹦带跳,也就比刚下山的猴儿稳重一点点。他乐呵呵推开云汉仙阁的朱门,一路穿过雕梁画栋的亭台回廊,来到自己卧房。
琉璃瓶与桌面碰撞出轻响,天迹落座,掏出刚买来的书卷堆在桌上,码起足有小臂高的一摞。
一堆农经和杂录,怎么看都不像是天迹当下会感兴趣的书类。
地冥不解地问,“你在干什么?”
“查一下蝴蝶怎么养啊。”天迹抽出一卷翻开,一脸理所当然。
“……”
地冥无语,甚至有点想翻白眼,受限于蝴蝶没这功能,只能把不屑和嘲讽都表现在语气上,“蝴蝶风餐露宿,饮蜜而生,这是连三世都知道的常识。”
天迹摆摆手,“你也说那是常识啦,所以我想查的自然不是常识。我是想看看有没有蝴蝶延寿之法,借鉴借鉴。”
“延寿?做什么?”
“当然是让你的寄体活得更长一点啊!”
天迹一脸看到傻子的表情,指着他拢立在背的翅膀,“你现在是魂体,频繁更换寄体对你也不是毫无影响吧?喏,你之状态比白天好多了,连翅膀都硬挺不少。所以减少寄体更换频率,对你应是有好处。唔……肉身之事,你也不必担心,我会帮你想办法。”
地冥一愣,不可置信地盯着天迹。
这人到底怎么看出来的?他明明已经藏得很好,居然还是被发现?
“十七。”冷不防的,天迹又唤一声。
有个问题,天迹在心中憋了一天,实在忍不住想问,“自我冰封至今,数十年间,你都是怎么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