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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合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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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大夫死了。
消息在翌日清晨传来,如同在平静的湖面投下一块巨石。他是溺亡的,在离济世堂两条街远的洛水支渠里被发现,官府的初步结论是失足落水。但杜秋陵和江自流都明白,这世上没有如此巧合的事。
杜秋陵听到婢女窃窃私语传递这个消息时,正在用早膳。她的筷子微微一顿,随即若无其事地继续夹起一小块清粥小菜。内心却已翻江倒海。灭口。这是最直接也最残酷的解释。陈太医中毒昏迷,王大夫紧接着溺亡,两条与药材、与她伤势相关的线索几乎同时被掐断。幕后之人的手脚干净利落得令人心惊,也从侧面印证了,她和江自流此刻的处境,或许比想象中更为凶险。
她不能再坐以待毙了。王大夫的死,像一记警钟,敲碎了她还想继续周旋、独自调查的幻想。敌人的势力渗透之深,行动之果决,远超预估。她需要盟友,哪怕这个盟友是心思难测的江自流。至少,他们目前有着共同的目标——找出霓裳舫惨案的真相,以及藏在幕后的黑手。
而江自流,显然也得出了类似的结论。
午后,任羽再次前来,这次他的态度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恭敬些许:“杜姑娘,宗主有请,在书房一叙。”
杜秋陵颔首,没有多问,默默跟在他身后。她知道,摊牌的时刻或许到了。
书房内,只有江自流一人。他站在窗前,负手而立,阳光将他挺拔的身影拉长,投在地板上。案几上,摆放着两样东西——那片作为证物的、带着零陵香气的枫叶,以及,杜秋陵无比熟悉的、那张王大夫开具的、暗藏玄机的药方。
听到脚步声,江自流转过身,目光锐利如昔,但少了几分之前的冰寒审视,多了几分沉凝与审度。
“杜姑娘,”他开门见山,声音低沉,“王大夫死了。”
杜秋陵迎着他的目光,没有回避,也没有故作惊讶,只是平静地回答:“我听说了。” 这份平静,本身就不再是一个普通舞女该有的反应。
江自流深深看了她一眼,指向桌上的药方和枫叶:“这张药方,姑娘想必已经看出了端倪。而这枫叶……除了零陵香,我们还从上面分离出极微量的、与陈太医所中之毒相同的成分。下毒者,和栽赃者,即便不是同一人,也必然关联极深。”
杜秋陵走到案前,目光扫过那两样东西,心中最后一丝犹豫也消失了。江自流肯将这些核心证据展示给她,本身就代表了某种态度的转变。她伸出指尖,轻轻触碰那片枫叶,感受着其上残留的、几不可察的阴冷气息。
“宗主告诉我这些,是想说什么?”她抬起眼,直视江自流。
“敌人的刀已经架在了我们脖子上。”江自流语气冷峻,“陈太医昏迷,王大夫灭口,线索看似断了,但这也意味着,我们触到了他们的痛处。他们急了。” 他顿了顿,盯着杜秋陵,“杜姑娘,明人面前不说暗话。你绝非普通舞女。你的冷静,你的观察力,你对药理的了解,甚至……你在地窖中受刑时的忍耐,都远超常人。我不管你来霓裳舫究竟有何目的,但眼下,我们有共同的敌人。所以…”
杜秋陵的心脏微微收紧。江自流果然从未真正相信过她那套说辞。他一直在观察,在试探,直到此刻,才抛出合作的橄榄枝。这是一场赌博,押上她的秘密和安危。
她沉默了片刻,脑中飞快权衡。暴露部分实力,换取调查的主动权和溟沧宗的资源,同时也要承担被江自流看穿更多底细的风险。但这似乎是目前唯一可行的路。
“宗主想要如何合作?”她终于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沉静的力量。
“资源共享,信息互通。”江自流言简意赅,“我需要你提供你所知道的一切,关于霓裳舫,关于孙不仁,关于你可能看到的、听到的任何异常。作为回报,溟沧宗的情报和武力,在你需要且不违背我原则的前提下,可以为你所用。同时,在我能力范围内,保障你的安全。”
“包括调查我父亲杜明真正的死因吗?”杜秋陵忽然问了一个看似不相干的问题,但这是她为自己“杜秋陵”这个身份设置的一个合理的、可以解释她部分异常行为的借口。
江自流眸光微动,似乎有些意外,但很快恢复如常:“可以。北境边军旧案,虽时隔多年,但若与当前之事有所牵连,允你一并调查。”
这个承诺,带着一种仿佛调查一桩陈年旧案对他而言并非难事。杜秋陵心中微凛,对江自流隐藏的另一层身份有了猜测。
“好。”杜秋陵不再犹豫,“我同意合作。但我有两个条件。”
“讲。”
“第一,合作期间,我需要相对的自由,有些线索,需要亲自去查证。”
“可以,但需在任羽或我知情且确保安全的前提下。”
“第二,”杜秋陵的目光扫过那张药方,“关于我的过去和我的能力,请宗主不要再深入探究。时机成熟时,我自会给出交代。在此之前,请宗主尊重我的秘密。这与信任无关,而是生存的必要。”
江自流凝视着她,书房内一时间静默无声,只有窗外风吹树叶的沙沙响。他似乎在评估她话语中的诚意和底线。良久,他缓缓点头:“可以。我只要结果,不问过程,亦不过问你的私密。但若让我发现你有任何危害溟沧宗或本案调查之举……” 后面的话他没有说,但冰冷的眼神已说明一切。
“好。”杜秋陵松了口气,知道这脆弱的同盟算是初步达成了。她走到书案旁,铺开一张白纸,拿起笔,“既然合作,我便先拿出我的诚意。这是我在霓裳舫火灾那夜,除了孙不仁尸体外,发现的几处不寻常的细节。”
她开始运笔,一边画一边说:“火起之时,并非毫无规律。我留意到有几个起火点异常迅猛,绝非普通灯油引燃,倒像是……军中使用的猛火油。而且,在我试图接近内舱时,曾闻到一股极淡的、类似于硫磺混合着特殊油脂的味道,这与寻常画舫用料截然不同。”
江自流走到她身侧,低头看着她笔下逐渐成型的、简易却精准的霓裳舫内部结构图,以及她标注出的几个可疑点位,眼中闪过一丝惊讶和赞赏。这份观察力和记忆力,绝非寻常。
“猛火油……硫磺……”江自流沉吟,“这与我们初步勘验的结果吻合。纵火者是专业人士,且可能接触过军需物资。” 他看向杜秋陵,“还有吗?”
杜秋陵笔尖一顿,抬起眼,眼神复杂:“还有玄欢。”
“那个与你交好、葬身火海的舞女?”
“是。”杜秋陵的声音低沉下去,“她最后推开我,替我挡住了坠落的梁柱……让我‘快走’。但在此之前,混乱中,我曾瞥见她袖口内侧,似乎沾了一点……靛蓝色的痕迹,很细微,像是匆忙间蹭到的。” 她提及此事时,心中一阵刺痛。玄欢是她在那冰冷画舫中感受到的为数不多的温暖,她不愿怀疑,但任何细节都不能放过。
“靛蓝色……”江自流眼神一凛,立刻从袖中取出一个精致的小银盒,打开后,里面正是那缕从枫叶上取下的靛青丝线,“是这个颜色吗?”
杜秋陵仔细辨认了一下,谨慎道:“光线昏暗,不能完全确定,但颜色非常接近。”
江自流合上银盒,面色凝重:“南境蓝靛坊的顶级丝线,专供特定势力……这线索又一次指向了南境。但玄欢一个舞女,如何能接触到这个?” 他看向杜秋陵,目光中带着询问。
杜秋陵摇摇头:“我不知道。她性子天真活泼,在舫里人缘很好,从未听她提过与南境有关的人或事。”
江自流没有继续追问,转而道:“你提供的这些信息很有价值。尤其是猛火油和玄欢袖口的线索,与我们正在追查的几条线可以相互印证。” 他走到书案另一侧,取出一份卷宗,“这是目前我们对夜枭令和那片枫叶的调查进展。”
他摊开卷宗,上面绘制着夜枭令的精细图样,以及一些零碎的信息。“夜枭令,确认是南境一个名为‘隐曜阁’的杀手组织的信物。此组织神秘莫测,专接各种隐秘任务,与南境几个大部落乃至官方都有千丝万缕的联系。而那片枫叶上残留的疏陵香,并非普通市面流通的货色,而是经过特殊提纯,带有南境昆吾部落祭祀时常用的一种辅料的气息。”
“隐曜阁……昆吾部落……”杜秋陵咀嚼着这两个名字。师父给她的任务指令中,并未提及这些,只说了孙不仁的身份和罪行。看来,师父对她也有所保留,或者,连师父也未能完全洞悉这背后的复杂关联。
“孙不仁身为隐曜宗长老,却与南境势力牵扯不清,这本身就是一个极大的疑点。”江自流继续道,“隐曜宗内部,恐怕远不像表面那么平静。而那个冒充‘秋风渡’杀人并嫁祸的刺客,很可能就来自隐曜阁,或者至少,与他们关系密切。”
“他们的目的何在?”杜秋陵问道,“杀孙不仁,嫁祸给秋风渡……挑起溟沧宗与隐曜宗的矛盾?还是另有图谋?”
“这正是我们需要查清的。”江自流目光深邃,“或许,孙不仁知道了什么不该知道的秘密。又或许,这只是一个开始,一个更大阴谋的序幕。” 他看向杜秋陵,“接下来,我会重点追查隐曜阁在中原的据点,以及昆吾部落近期与中原的往来。你……”
“我想去一趟济世堂。”杜秋陵接口道,眼神坚定,“王大夫死得蹊跷,他的药铺里或许会留下线索。而且,我对药材气味敏感,或许能发现一些忽略的东西。” 这是她争取来的“相对自由”的第一次实践,也是验证江自流合作诚意的试金石。
江自流看着她,没有立刻回答。书房内再次陷入沉默,只有两人目光交汇,无声地较量着。最终,江自流点了头:“可以。让任羽陪你一起去,带上足够的人手,伪装成采购药材的客商。记住,安全第一,若有任何不对,立刻撤回。”
“我明白。”杜秋陵颔首。
“另外,”江自流从案几下的暗格中取出一枚小巧的玄铁令牌,递给杜秋陵,“这是溟沧宗的客卿令,必要时,可调动附近弟子协助,也可作为通行凭证。收好它,非到万不得已,不要轻易示人。”
杜秋陵接过令牌,触手冰凉,上面雕刻着溟沧宗特有的浪花纹样,中间是一个小小的“客”字。这枚令牌代表着一定程度的信任和授权,也意味着,她与江自流之间的脆弱同盟,正式开始了。
她将令牌小心收好,抬头看向江自流:“何时出发?”
“一个时辰后。”江自流道,“任羽会准备好一切。”
杜秋陵不再多言,转身向书房外走去。在她的手触碰到门扉的那一刻,江自流的声音再次从身后传来:
“杜姑娘,合作期间,多加小心。”
杜秋陵脚步微顿,没有回头,只是轻轻“嗯”了一声,便推门而出。
门外阳光正好,刺得她微微眯起了眼。手中的令牌沉甸甸的,仿佛承载着未知的风险与机遇。她知道自己踏上了一条更为艰险的道路,与虎谋皮,步步惊心。但为了查明真相,为了给玄欢(尽管她可能有嫌疑)报仇,也为了摆脱自身困境,她别无选择。
一个时辰后,一辆看似普通的青篷马车驶出了溟沧宗别院。车内,杜秋陵换上了一身素雅的浅青色衣裙,脸上蒙着轻纱,只露出一双沉静的眼眸。任羽坐在她对面的位置,依旧沉默寡言,但眼神中少了几分审视,多了几分协同对敌的凝重。
马车轱辘,向着城南济世堂的方向驶去。杜秋陵靠在车壁上,闭目养神,脑海中却不断回闪着与江自流对话的每一个细节,以及玄欢那张天真烂漫的笑脸。
这场脆弱的合作能持续多久?前方等待她的又是怎样的陷阱?一切都是未知。但她知道,从她接过那枚客卿令的那一刻起,她已不再是那个只能被动等待、隐忍求存的囚徒“杜秋陵”了。
“秋风渡”的影子,正在这阳光下的洛阳城中,悄然复苏。而她和江自流的故事,也由此翻开了充满张力与危险的新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