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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账里藏忧,绣中藏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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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雨又落下来时,同福楼的木窗棂上已经凝了层薄水汽。苏瑾坐在靠窗的桌前,指尖捏着半块没绣完的莲纹绢帕 —— 是阿沅昨天落在绣坊的,她特意带在身上,帕角那点没绣完的 “沈” 字,用的退晕针刚到浅青,像被雨打湿的青布,透着股没说出口的慌。
“苏掌事。”
沈砚的声音从楼梯口传来,带着点雨丝的凉。他还是那身洗得发白的青布长衫,伞沿滴着水,在楼板上砸出小小的湿痕。走到桌前时,他下意识把怀里的账本往身后藏了藏,直到看见苏瑾推过来的茶盏 —— 碧螺春的嫩芽浮在水面,是洞庭山特有的嫩黄绿,他家乡的茶 —— 才慢慢把账本放在桌角,指尖还在微微发颤。
“周老爷要我背账。” 沈砚的声音压得极低,眼睛盯着茶盏里的茶叶,“前任账房漏记了三笔盐引,都跟漕运的亏空挂着钩。周老爷说,要么我认了,拿五十两银离开苏州;要么…… 要么就送官。”
苏瑾没说话,把那半块绢帕推到他面前。帕角的 “沈” 字露在外面,浅青的线在水汽里泛着软光。沈砚的指尖碰了碰绢帕,像碰着烧红的针,立刻缩回来,耳尖却红了:“阿沅她……”
“她昨晚绣到三更,针脚扎错了七次。” 苏瑾拿起帕子,指尖点在 “沈” 字旁边的空白处,“这里该用深青收针,她却用了石青,线色沉了,像压着块石头。” 她顿了顿,从袖中摸出个蓝布包,里面是本抄得工工整整的账本,每一页的边缘都用不同颜色的绣线做了记号 —— 茜草红标着 “婚期”,石青标着 “盐引”,浅粉标着 “采买”,“我抄了周府三年的账,你看这页,去年八月十二,他娶三姨太那天,正好有笔盐引的银子,记在‘杂费’里。”
沈砚赶紧接过账本,指尖顺着茜草红的记号往下划,到 “八月十二” 那行时,呼吸猛地顿住。那行字的墨迹比别的浅,像是后来补写的,旁边用极小的字注了 “漕运补亏”,正是前任账房漏记的三笔之一。
“他自己也脱不了干系。” 苏瑾把碧螺春往他面前推了推,水汽模糊了她的眉眼,“你别辞,把这页账折好藏着,等我消息。” 她又把那半块绢帕递过去,“阿沅的针脚里,全是盼头,你别让她的线白绣。”
沈砚捏着绢帕,指腹蹭过那错了色的石青线,忽然觉得眼眶发潮。窗外的雨还在下,打在木窗上,像绣针落在绢布上的轻响,把账本上的字迹泡得软了些,也把心里的慌,泡成了点能抓住的盼头。
午后雨停时,苏家正厅的香已经燃了半柱。主母坐在上首的红木椅上,手里摩挲着翡翠镯子,目光落在周盐商递来的婚期帖子上 ——“小满” 两个字用金粉写得亮闪闪,像撒了把碎金。
“小满好,小满好。” 主母笑着点头,眼角的细纹挤在一起,“丰饶的节气,阿沅嫁过去,定能给周家添丁进口。”
周盐商摸着下巴的胡子,目光扫过厅外的回廊,语气带着点得意:“嫁妆也得备得周全些,苏掌事绣的‘百子图’帐幔,可得赶在小满前绣完。我周家娶媳妇,不能让人看了笑话。”
回廊拐角处,阿沅攥着块刚绣了半朵莲的绢布,指节都泛了白。她是来送绣好的枕套的,刚走到厅外,就听见 “小满” 两个字。绢布上的莲用的是 “打籽绣”,莲子刚绣了三颗,颗颗都透着慌 —— 针脚扎得太深,绢布都起了毛,最边上那颗莲子,还绣错了方向,像颗歪着头的泪滴。
“姑母只认金粉,不认针脚。” 阿沅把绢布往身后藏,转身往绣坊跑,裙角扫过回廊的青苔,带起点湿泥。跑到绣坊门口时,正撞见苏瑾抱着卷绢布出来,她扑过去,把脸埋在苏瑾的布裙上,眼泪一下子涌出来:“瑾姑母,我不想嫁,我想绣完那朵莲……”
苏瑾摸着她的头,指尖能感觉到她发间的潮气。她把怀里的绢布展开,是块素白的软缎,上面描着 “并蒂莲” 的底样,墨线淡得像晨雾:“别怕,小满前,我让你把这朵莲绣完。”
当晚,绣坊的灯亮到了三更。苏瑾坐在主绷前,面前摆着两样东西:“百子图” 帐幔的尾款绢布,和阿沅的嫁衣下摆。羊角灯的光落在绢布上,把茜草红的线照得像燃着的小火苗,她手里的针,比白天绣活时更细 —— 是特意磨过的钢针,针尖能穿过一根劈成十六股的丝线。
先改的是 “百子图” 帐幔。最角落的位置,原本该绣朵缠枝莲,苏瑾却换了图样:一只衔着红丝的喜鹊。喜鹊的羽毛用 “散套针”,从翅根到翅尖,线色从深褐慢慢过渡到浅灰,每一层针脚都压着前一层的一半,像真的羽毛那样蓬松。红丝用的是 “盘金绣”,金线是她压箱底的老金线,比寻常金线细三倍,裹在茜草染的红丝里,绣的时候针要斜着扎,让金线贴着绢布走,红丝裹在外面,像给金线披了层晚霞。
最费功夫的是喜鹊的眼睛。她把金箔剪得比米粒还小,裹在细如发丝的棉线里,绣的时候指尖要稳,针孔得正好对着金箔的中心,扎进去时不能偏半分 —— 偏了,金箔就会皱,灯光下就显不出亮。她绣到第二只眼睛时,指尖的顶针蹭到了绢布,银顶针的光和金箔的光撞在一起,在帐幔上映出个小小的亮斑,像颗落在绢布上的星子。
接着是嫁衣下摆。阿沅的嫁衣是正红色的杭绸,苏瑾要绣的 “并蒂莲” 暗纹,得藏在裙摆的褶皱里,不凑近看根本发现不了。她用的是 “虚实针”:实针绣莲瓣的边缘,线色是深粉,针脚密得像牛毛;虚针填莲瓣的中心,线色是浅粉,针脚留着半分空隙,透着杭绸的红色。绣的时候,她得按着裙摆的弧度走针,让莲瓣跟着褶皱弯,看起来像莲浮在水上,被风吹得轻轻晃。
“掌事的,这暗纹绣了也没人看,何必费这劲?” 守夜的学徒春杏端来杯热茶,看着苏瑾指尖的针,忍不住问。
苏瑾没抬头,针穿过杭绸时,发出极轻的 “嘶” 声:“要有人看的。” 她把针停在莲茎的位置,用茜草红丝绣了根细细的茎,从一朵莲连到另一朵莲,“这茎是红丝,得让懂的人看见。”
春杏没再问,只看着苏瑾的针在红绸上穿梭。灯光下,苏瑾的侧脸很静,鬓边的碎发垂下来,沾在额角的汗上,她也没顾上擦。桌上的茜草红丝轴空了两个,金箔纸散着几片,像落在桌上的碎星子。
绣到天快亮时,苏瑾才停下针。她把帐幔和嫁衣铺在地上,借着晨光看 —— 喜鹊的红丝在光里泛着金,眼睛亮得像星;嫁衣的并蒂莲藏在褶皱里,不凑近看,只觉得红绸上有层淡淡的粉雾,凑近了,才看见两朵莲紧紧挨着,红丝茎连在一起,像牵着手。
她想起沈砚藏在账本里的残诗,想起阿沅绣错的石青线,忽然笑了。从袖中摸出那块阿沅的半绣绢帕,把没绣完的 “沈” 字补完 —— 用的是深青的退晕针,从浅青过渡到深青,正好和旁边的莲纹接在一起。
晨光从窗缝里钻进来,落在绢帕上,把 “沈” 字和莲纹照得暖乎乎的。苏瑾把绢帕叠好,放进怀里,又看了眼地上的帐幔和嫁衣 —— 这针脚里藏的,不只是绣样,是能拆了错缘、牵起对的红丝。
院外的槐树又落了花瓣,飘进绣坊,落在嫁衣的红绸上,像朵不小心绣上去的白梅。苏瑾把花瓣捡起来,夹在账本里 —— 那是沈砚的账本,她得把这花瓣也变成 “证据”,变成让周盐商退婚的理由。
针收好了,线轴归了位,羊角灯的烛火还剩最后一点,在晨光里闪了闪,灭了。苏瑾走到门口,望着东方的鱼肚白,心里清楚,再过几天,这帐幔上的喜鹊、嫁衣上的莲,就要替阿沅和沈砚,把藏在针脚里的心意,说给该听的人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