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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帕上藏诗,针底传意 ...

  •   晨雾还没散尽,苏绣坊后院的紫藤架就醒了。藤蔓顺着木架爬得满当当,淡紫色的花穗垂下来,像挂了满架的碎紫绸,风一吹,花穗轻轻晃,落在绷架上的花瓣就跟着滚两滚,沾在半绣的绢布上,倒像是谁不小心绣错了的纹样。

      苏瑾坐在最靠近紫藤架的绷架前,手里捏着根石青线,正给阿沅的 “鸳鸯戏荷” 枕套改绣样。阿沅昨天把枕套绷子抱来了,说是 “总觉得鸳鸯的翅膀少点活气”,苏瑾一看就明白 —— 阿沅用的是齐针,针脚密是密,却太规整,像被框住的画,少了点灵动。她把石青线在指尖绕了圈,对着晨光眯起眼,线在光里泛着细闪,是她特意挑的 “劈丝” 线,一根丝线劈成八股,比寻常绣线软,绣出来的纹样更服帖。

      “阿沅,你看这里。” 苏瑾把绷架往阿沅那边推了推,指尖点在鸳鸯的右翼上,“齐针绣轮廓是稳,但要显翅膀的蓬松,得用‘散套针’。针脚从里往外散,像羽毛那样一层压一层,最外层的针脚留半分空隙,风一吹,绢布动,线也跟着晃,看着就像鸳鸯要飞起来似的。”

      阿沅凑过来,眼睛盯着绷布上的针脚,手里的绣针还捏着,针尾挂着段月白丝,忘了收。她跟着苏瑾的指尖数针脚:“姑母,那…… 那翅膀尖的颜色,是不是也得改?我用的石青太沉了,压得鸳鸯没精神。”

      “倒是有心。” 苏瑾笑了笑,从竹篮里挑出另一轴线,是浅青混着银灰的 “间色线”,“你把这线和石青线掺着用,绣到翅膀尖时,每三针掺一针银灰,用‘退晕针’过渡。颜色从深石青慢慢淡到浅青,最后用银灰收针,像晨雾裹着翅膀,才显灵。”

      阿沅赶紧点头,把银灰线往顶针上绕了两圈 —— 她的顶针是铜的,边缘磨得有点毛,还是去年表哥送她的生辰礼。指尖刚碰到绢布,就听见院门口传来脚步声,伴着账本纸张 “哗啦” 的轻响。阿沅的手顿了一下,针脚偏了半分,银灰线在石青布上戳出个小线头。

      是沈砚。他穿的还是那件洗得发白的青布长衫,怀里抱着个蓝布包,里面是周府的账本,还有苏瑾让他来取的绣样尺寸单。看见紫藤架下的两人,他脚步慢了半拍,耳尖先红了,走到苏瑾面前,把账本递过去时,目光忍不住往阿沅的绷架上飘 —— 那只鸳鸯的翅膀刚绣了半片,浅青石青混着银灰,在晨光里真像蒙了层雾,比他上次远远看见的,好看多了。

      “苏掌事,这是周府上个月的账,您核对下。” 沈砚的声音有点轻,指尖捏着账本的边角,没敢抬眼,“还有您要的绣样尺寸,我按上次的单子抄好了,在账本最后一页。”

      苏瑾接过账本,却没翻,反而把阿沅的绷架往沈砚那边挪了挪:“沈账房来得正好,你帮着看看,这鸳鸯的眼睛,用什么针法绣才好?阿沅总说绣出来像蒙了层灰。”

      沈砚愣了愣,抬眼看向绷布。鸳鸯的眼睛还空着,只画了个淡墨的小圆点。他盯着那个圆点看了会儿,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账本边缘,忽然轻声说:“用‘打籽绣’吧。”

      阿沅的手猛地一顿,针差点戳到指尖。打籽绣 —— 她上次跟沈砚提过,说喜欢这种针法绣出来的小粒,像颗颗小珠子。那时候他们在河边看莲,沈砚还说 “要是绣鸳鸯眼,用打籽绣正好,像含着两颗星子”。

      “打籽绣?” 苏瑾故作疑惑,手指点在墨点旁,“倒是少见,寻常绣鸳鸯眼,不都用‘施针’吗?”

      “施针太滑,显不出精神。” 沈砚的声音比刚才稳了点,目光落在阿沅的绷架上,没移开,“打籽绣的籽要小,用赤金线裹着胭脂红丝,每颗籽绣得比米粒小半分,颗颗挨紧,却不挤。对着光看,赤金会反光,像眼睛里有光,比施针活泛多了。”

      阿沅的脸一下子红到了耳根,赶紧低下头,手里的银灰线绕着针尾转了两圈,小声说:“那…… 那我试试。” 说着就去竹篮里找赤金线,指尖抖得厉害,线轴掉在绷架上,滚到沈砚脚边。

      沈砚弯腰去捡,指尖刚碰到线轴,就和阿沅伸过来的手撞在了一起。两人都像被烫到似的,赶紧缩回手,沈砚把线轴递过去时,目光正好落在阿沅的绣筐里 —— 里面放着半块青布,布角绣着个 “沈” 字,用的正是退晕针,颜色深青到浅青,藏在缠枝纹里,不仔细看真发现不了。

      苏瑾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却没点破,反而翻到账本最后一页,抽出那张绣样尺寸单:“尺寸没错,只是阿沅这枕套,总觉得少点东西。” 她看向阿沅,“姑娘家的嫁妆帕子,配首诗才雅致。你心里有没有喜欢的句子?写下来,我让学徒绣在帕角上。”

      阿沅的眼睛亮了亮,又有点怯,捏着绣针想了会儿,才小声说:“我…… 我喜欢‘愿作鸳鸯不羡仙’。”

      “好句子。” 苏瑾笑着点头,又看向沈砚,“沈账房的字工整,不如麻烦你抄在绣稿上?学徒们认不得太多字,万一绣错了,倒可惜了这好句子。”

      沈砚愣了一下,随即赶紧点头:“应该的,苏掌事客气了。”

      苏瑾从竹篮里拿出张新的棉纸,铺在绷架旁的石桌上,又递过一支狼毫笔 —— 笔杆是紫檀木的,磨得发亮,还是当年那个秀才送她的,她没舍得用,只偶尔拿出来抄绣稿。沈砚接过笔,指尖碰到笔杆时,心里颤了颤,蘸了点淡墨,在棉纸上写下 “愿作鸳鸯不羡仙” 七个字。他的字比账本上的工整多了,带着点柳体的风骨,却又软了些,像春风拂过柳枝,透着点温柔。

      写完了,他没立刻停笔,犹豫了一下,又在旁边添了行小字:“且待晴日共采莲。” 字写得小,却很认真,每个笔画都透着小心。

      苏瑾走过去看,目光在那行小字上停了会儿,没说话,只把棉纸压在阿沅的绷架下,对旁边的学徒春杏说:“按这个稿子绣,字用‘盘金绣’,线选细点的赤金线,别绣太粗,免得压过鸳鸯的纹样。”

      春杏点头应了,刚要把棉纸拿起来,就听见院门口传来主母的声音,带着点尖:“瑾丫头,阿沅的嫁妆绣得怎么样了?周老爷那边又派人来问了。”

      主母挎着个朱红漆的篮子,走进来就看见沈砚站在绷架旁,手里还捏着笔,石桌上放着绣稿。她的脸一下子沉了,走到沈砚面前,语气带着点轻蔑:“沈账房,你是来送账本的,还是来管我们苏家绣活的?一个账房,也配碰姑娘家的绣稿?”

      沈砚的脸瞬间白了,赶紧把笔放下,往后退了两步:“主母误会了,是苏掌事让我……”

      “让你什么?” 主母打断他,眼睛盯着石桌上的绣稿,“让你一个外男跟姑娘家凑在一起抄诗?传出去,阿沅的名声还要不要了?周老爷那边怎么看?”

      阿沅吓得眼泪都快掉下来了,手里的绣针掉在绷布上,滚到地上。苏瑾赶紧走过来,把绣稿往主母面前递了递:“主母息怒,是我让沈账房抄的。您看这字,多工整,学徒们认不全字,万一把‘鸳鸯’绣成‘鸢鸟’,周老爷看了不高兴,反而耽误事。沈账房是周府的人,字又好,让他抄,最稳妥。”

      说着,她又把旁边绷着的 “百子图” 帐幔往主母那边拉了拉 —— 帐幔已经绣了大半,最中间的童子抱着蝈蝈笼,笼身上的缠枝纹用的是 “缠针绣”,线走得又细又匀,在晨光里泛着茜草红的光。“您看,周老爷催这帐幔催得紧,说下月初就要用,我这儿忙着改阿沅的绣样,实在顾不上抄诗。沈账房正好来送账,顺便帮个忙,也是为了让嫁妆绣得周全些,您说是不是?”

      主母的目光落在 “百子图” 上,脸色缓和了些 —— 周老爷的聘礼帐幔是大事,可不能出岔子。她哼了一声,没再为难沈砚,只对阿沅说:“你也别总跟外男凑在一起,好好绣你的嫁妆,别让人说闲话。” 说完,挎着篮子走了。

      沈砚松了口气,对着苏瑾拱了拱手:“多谢苏掌事解围。”

      “举手之劳。” 苏瑾笑了笑,指了指阿沅的绣筐,“你的东西,别忘了拿。”

      沈砚愣了愣,低头看向绣筐 —— 里面放着块小小的桃木牌,上面刻着个 “莲” 字,是他昨天特意找木匠刻的,趁刚才弯腰捡线轴时偷偷放进去的。他的脸又红了,没敢多留,说了句 “账本劳烦苏掌事核对”,转身快步走了。

      阿沅看着沈砚的背影,赶紧蹲下去捡绣针,手指碰到桃木牌时,心里暖烘烘的。她把木牌藏进袖口,指尖反复摩挲着牌上的 “莲” 字,连绣针刺破了指尖,渗出血珠都没察觉。

      “傻丫头。” 苏瑾递过一块干净的绢布,“指尖破了怎么绣活?先包上,歇会儿再绣。”

      阿沅接过绢布,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把指尖包好,又拿起绣针,对着绷布上的鸳鸯眼,开始绣打籽绣。赤金线裹着胭脂红丝,在她指尖绕个圈,针穿过绢布,轻轻一压,一颗小小的籽就成了,颗颗饱满,像刚从莲蓬里剥出来的莲子。

      傍晚时分,学徒们都走了,绣坊后院只剩下苏瑾。她坐在绷架前,手里拿着阿沅的嫁妆帕子,正绣着帕角的莲纹。帕子是素白的软缎,用的是 “虚实针”,实针绣莲瓣的边缘,虚针填中间的纹路,一半实一半虚,在灯下看,像莲瓣浮在水上,轻轻晃。

      绣着绣着,苏瑾的思绪就飘远了。又想起十八岁那年,她也坐在这样的绷架前,绣一块 “并蒂莲” 帕子,想送给那个秀才。那时候她用的是 “盘金绣”,金线是攒了三个月月钱买的,每一针都绣得格外小心,怕绣错了,就送不出手了。结果帕子还没绣完,父亲就发现了,把秀才赶走,帕子也被锁进了樟木箱。

      她低头看了看手里的帕子,阿沅的莲纹用的是浅粉色的丝线,是她特意挑的 “苏绣特有的花线”,染的是桃花汁,浸了三遍,颜色浅粉里带着点嫩黄,像初春刚开的莲芽。她想起阿沅藏在袖口的桃木牌,想起沈砚写的 “且待晴日共采莲”,指尖的绣针慢了下来,心里轻轻叹了口气 —— 总不能让阿沅像自己一样,把心意埋在针脚里,藏进樟木箱,一藏就是十二年。

      灯花 “啪” 地爆了一下,溅起一点火星,落在帕子上,又很快灭了。苏瑾把帕子凑到灯下,看着那半绣的莲纹,忽然笑了。她拿起茜草红丝,在莲纹旁边绣了根细细的红丝,从莲瓣一直延伸到帕角,像一根牵住莲的线,也像一根牵住人心的线。

      夜风从紫藤架下吹进来,带着点花香味,吹得灯影晃了晃,落在帕子上,把那根红丝照得像活了一样,轻轻飘着,像是在等一个晴日,牵着莲,也牵住那两个藏着心意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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