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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盐商退婚,红丝显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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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满前的最后一场雨歇了,苏家正厅的青石板缝里还凝着湿意,却被满室的绣品香盖了去。主母指挥着丫鬟,把阿沅的嫁妆一一展开:“百子图” 帐幔挂在正厅的木架上,茜草红的线在晨光里泛着暖光,三十六个童子或抱蝈蝈笼、或持莲花灯,针脚细得像牛毛;两对 “鸳鸯戏荷” 枕套铺在八仙桌上,鸳鸯的翅膀用了间色线,浅青混着银灰,风一吹,绢布动,翅膀像要扇起来似的;最里侧的梨花木柜上,叠着阿沅的正红嫁衣,下摆垂在柜沿,若不凑近看,根本发现不了那藏在褶皱里的并蒂莲暗纹 —— 实针绣的莲瓣边缘是深粉,虚针填的中心是浅粉,像浸在水里的莲,透着点藏不住的软。
周盐商刚跨进正厅,目光就粘在了 “百子图” 帐幔上。他穿着酱色绸缎袍,腰间挂着翡翠佩,走一步,佩饰就 “叮” 地响一声,像在给满室的绣品敲不搭调的拍子。“苏掌事这手艺,果然名不虚传。” 他摸着下巴的胡子,走到帐幔前,指尖刚要碰到童子的蝈蝈笼,就被苏瑾拦了下来。
“周老爷慢些。” 苏瑾的声音不高,却带着点绢布浸了浆的挺括,“这帐幔有个巧处,得凑近了看。” 她指着帐幔右下角,那里卧着只衔红丝的喜鹊 —— 喜鹊的羽毛用散套针绣得蓬松,深褐过渡到浅灰的线色里,还掺了几根细如发丝的银线,在晨光里闪着细亮;衔着的红丝是盘金绣,老金线裹着茜草红丝,线走得比头发丝还细,绕着喜鹊的喙,往帐幔深处延伸,像要牵住什么;最妙的是喜鹊的眼睛,剪了比米粒还小的金箔,裹在棉线里绣进去,只要对着光,就能映出片细碎的亮。
周盐商皱着眉凑过去,眼睛刚贴近金箔,就 “咦” 了一声。金箔的光里,竟映出个青布长衫的影子 —— 是沈砚。他按苏瑾的嘱咐,此刻正抱着账本从厅外 “路过”,青衫的下摆还沾着点槐花瓣,是刚才从绣坊后院摘的,为的就是让身影更显眼些。
“哪来的外男?” 周盐商猛地直起身,脸色瞬间沉了下来,像被墨染了的绢布。沈砚却没走,反而快步走进正厅,把账本递到他面前,声音虽轻,却透着股稳:“周老爷,您让我查的盐引账,我查到了。有几笔开销,和您去年娶三姨太时的杂费,对不上。”
周盐商的瞳孔缩了缩,伸手就要抢账本:“胡说什么!不过是些糊涂账,快拿开!” 他的动作太急,袖子带倒了八仙桌上的青瓷茶杯 —— 杯里的碧螺春还冒着热气,茶水 “哗啦” 一声泼出去,正好洒在帐幔右下角的喜鹊衔红丝上。
所有人都愣了。丫鬟吓得赶紧去拿布擦,主母的脸白了半截,嘴里念叨着 “这可怎么好,婚期就快了”,阿沅从屏风后探出头,指尖攥得发白,连呼吸都忘了。周盐商也慌了,这帐幔是他要抬去周家的聘礼,要是毁了,传出去丢的是他的脸。
苏瑾却没慌。她上前一步,拦住要擦帐幔的丫鬟,指尖轻轻碰了碰被打湿的红丝,脸上反而露出点笑:“诸位别急,这可不是坏事。”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在她身上。周盐商皱着眉:“苏掌事这话什么意思?好好的帐幔被泼了茶,还能是好事?”
“周老爷您看。” 苏瑾指着被茶水浸过的喜鹊衔红丝,晨光正好落在那里,茜草红丝遇水后更艳了,像把晚霞揉进了绢布;盘金绣的金线被茶水润得软了些,不再是硬挺的亮,而是透着点温润的光,红丝裹着金线,竟像活了的红绳,绕在喜鹊的喙上,往帐幔外延伸,正好对着沈砚的方向;连喜鹊的金箔眼睛,都被水汽蒙了层雾,亮得更柔和,像在笑着看什么。
“您看这红丝,” 苏瑾的声音慢了些,带着点说不出的笃定,“原本是绣在帐幔上的死线,如今被茶水一浸,倒像活了的红绳。喜鹊衔着红丝往外走,这不就是‘红丝牵缘’的兆头?” 她又看向那片湿痕,茜草红晕开一点,在绢布上漫出浅浅的圈,像水波,“茶水是‘水’,红丝是‘缘’,水漫红丝,这是‘水到渠成’的天意啊 —— 说明阿沅的缘分,本就不在帐幔这头的周家,而在红丝牵去的那头。”
周盐商的脸一阵红一阵白,张了张嘴,却没说出话来。主母在旁边听着,眼睛却瞟向沈砚手里的账本 —— 刚才苏瑾说 “盐引账和三姨太杂费对不上”,她心里早慌了,周盐商娶三姨太时偷偷挪了苏家的银子,她一直没敢说,如今要是账本落在别人手里,遭殃的可不止周盐商。
“周老爷,” 苏瑾趁热打铁,指尖又点了点帐幔上的童子,“您订这‘百子图’,是盼着娶了阿沅能添丁进口,可您想啊,要是阿沅嫁过来,心里装着别的人,日夜忧心,哪有心思顾着家?反而误了您‘添丁’的盼头。” 她又转向主母,语气软了些,“姑母,阿沅是您的亲侄女,您总不想她嫁过去,天天对着账本上的糊涂账,夜里睡不着觉吧?”
主母的头动了动,嘴唇抿了抿,没说话,却悄悄往沈砚那边看了一眼。沈砚手里的账本还摊着,“八月十二三姨太婚期盐引杂费” 那行字,用茜草红的线标了记号,在晨光里格外显眼。
“再说沈账房,” 苏瑾的目光落在沈砚身上,沈砚立刻把账本往前递了递,让主母看得更清楚,“他人老实,字又工整,刚才您也看见了,连查账都这么仔细。阿沅要是跟了他,他既能帮您管苏家的账,又能疼阿沅,不比嫁去周家,对着一屋子的姨太、糊涂账强?”
周盐商的手攥紧了,指节都泛了白。他心里清楚,要是苏瑾把账本的事传出去,他不仅会被漕运的人盯上,还会被同行笑话 “娶姨太挪盐引钱”;主母要是闹起来,苏家也不会再和他合作。他看了眼帐幔上的湿痕 —— 红丝真的像活了似的,往沈砚那边牵,金箔眼睛亮得像在笑,再看主母的脸色,显然是站在苏瑾那边了。
“罢了罢了。” 周盐商猛地松了手,语气里满是不甘,却带着点破罐子破摔的无奈,“既然是天意,那这婚…… 就退了吧。聘礼我也不要了,全当是给阿沅姑娘的添妆。”
主母立刻松了口气,脸上挤出点笑:“周老爷真是通情达理,这事不怪您,都怪天意。”
屏风后的阿沅再也忍不住,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却不是哭,是笑。她快步走出来,刚要说话,就被沈砚拉住了手。沈砚的手很暖,攥着她的手,指腹蹭过她指尖的薄茧 —— 那是绣了无数针留下的。他从怀里掏出块东西,递到她面前:是那块刻着 “莲” 字的桃木牌,牌上还挂着根红丝,是用苏瑾给的茜草红丝编的,绕着木牌缠了三圈。
“我一直带着。” 沈砚的声音有点抖,却很清晰,“从你绣‘沈’字那天起,就没敢丢过。”
阿沅的眼泪掉得更凶了,却笑着把木牌攥在手里,指尖蹭过红丝,又蹭过沈砚的手。阳光从正厅的窗棂照进来,落在他们相握的手上,也落在帐幔上 —— 被茶水浸过的红丝,在阳光下更艳了,喜鹊的翅膀像真的扇了扇,金箔眼睛亮得像星,把满室的绣品香,都染成了暖乎乎的味道。
苏瑾站在旁边,看着这一幕,嘴角轻轻勾了起来。她走到帐幔前,指尖又碰了碰那片湿痕 —— 茜草红已经慢慢干了,却在绢布上留下了浅淡的印子,像朵小小的红云,绕着红丝,护着喜鹊。这印子,不是毁了帐幔,是给这帐幔,绣上了最真的 “缘”。
丫鬟们开始收拾嫁妆,枕套上的鸳鸯、嫁衣上的并蒂莲,在晨光里晃着,像都活了过来。周盐商悻悻地走了,翡翠佩的 “叮” 声越来越远,最后消失在巷口。正厅里只剩下苏瑾、阿沅和沈砚,还有满室的绣品香,和那道藏在针脚里、被天意成全的红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