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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雨打绣帘,旧帕藏霜 ...

  •   暮春的苏州总裹在雨里。雨丝不密,却韧得像上好的蚕丝,斜斜织了半座城,把苏家绣坊的竹帘泡得发潮,垂在门框上轻轻晃,每晃一下,就有细碎的水珠顺着帘缝滴下来,砸在青石板上,溅起的水花又被风卷着,沾湿了绣坊门口挂着的 “苏氏绣庄” 木牌 —— 牌上的漆色早被年月磨淡,唯有 “绣” 字旁边那朵用金粉描的缠枝莲,还剩一点残亮,在雨雾里闪着微光。
      绣坊里却暖着。三十来盏羊角灯悬在梁上,烛火被风挡在灯纸里,摇出满室昏黄的光,落在三十余张绷架上。绷架上绷着的绢布各有不同,有的刚描了淡青的底样,有的已绣出半只衔荷的蜻蜓,最中间那张主绷前,苏瑾正坐着。她穿一身石青色布裙,领口袖口都浆得挺括,左手按在绷架上的 “百子图” 帐幔绢布上,右手捏着一根比发丝粗不了多少的绣线,指尖悬在绢布上方,眼睛微微眯着,像是在跟绢布上那团刚绣了一半的童子衣纹较劲。
      “掌事的这劈丝手艺,真是绝了。” 最靠门边的学徒小桃凑到旁边的春杏耳边,声音压得极低,“你看那线,明明是一根茜草红,她愣是劈成了十六股,对着灯看,竟能映出虹色来。”
      春杏刚要点头,苏瑾的声音已经传了过来,不高,却带着点绢布浸了浆的硬气:“绣错一针,赔十两银。你们手里的‘并蒂莲’枕套,是张府小姐的嫁妆,要是想让我从你们月钱里扣这十两,尽管接着聊。”
      小桃和春杏立刻噤了声,手里的绣针赶紧落回绢布上,针脚都比刚才密了三分。苏瑾没再看她们,指尖的绣线已经落了下去。那是 “百子图” 里最靠边的一个童子,正抱着只蝈蝈笼,笼身上要绣缠枝纹。她用的是 “虚实针”,针从绢布背面穿出来时,只露出半分针尖,线在布面上轻轻一压,再斜斜扎进去,留下的针脚细得像牛毛,却根根对齐,连缠枝纹的弧度都分毫不差。顶针是银的,戴在她右手无名指第二关节上,磨得发亮,每扎一针,顶针就轻轻抵一下绢布,发出 “嗒” 的一声轻响,混着窗外的雨声,倒像是某种慢拍子的韵脚。
      这帐幔是盐商周老爷订的聘礼,给她第五房姨太的。周老爷出手阔绰,定金就给了五十两,只要求 “绣得热闹,要显得出周家的气派”。苏瑾接了这活,却没让学徒们插手核心的 “百子图”,只让她们绣些边角的缠枝莲和云纹 —— 不是信不过学徒,是她总觉得,绣这种要跟着人进洞房的物件,得带着点 “心劲”,哪怕是给纳妾的老爷绣,也不能马虎。她指尖的茜草红线,是前几日特意让药铺的老伙计留的头道茜草根染的,比普通红线艳,却艳得不俗,像是把暮春的晚霞揉碎了浸在水里,再抽成了丝。
      雨又密了些,打在竹帘上的声音变了调,从 “沙沙” 变成了 “嗒嗒”,像有人用指尖轻轻敲着帘布。苏瑾刚把童子蝈蝈笼上的最后一缕缠枝纹绣完,就听见帘外传来一阵油纸伞骨转动的 “吱呀” 声,接着是轻得几乎听不见的脚步声,停在了绣坊门口。
      “瑾姑母。”
      声音很轻,带着点怯生生的颤。苏瑾抬头,看见竹帘被一只手轻轻撩开,进来的是林阿沅。阿沅是她远房表哥的女儿,去年刚从乡下到苏州来,住在苏家正院。这姑娘今天穿了件月白色的素衣,领口却别着枚赤金的梅花簪,簪尖上的珍珠在烛火下晃了晃,映得她脸上的气色也亮了些。只是她手里的油纸伞还在滴水,伞面是最便宜的蓝布,边角已经磨得发白,与那枚金簪显得有些不相称。
      阿沅手里还攥着个叠得方方正正的蓝布包,走到苏瑾的绷架前,把布包递过来,指尖不小心碰到了苏瑾的手。苏瑾愣了一下 —— 阿沅的手真凉,像是刚从井水里捞出来,连指尖的薄茧都带着寒气。她接过布包,打开一看,里面是几张画着绣样的棉纸,还有一张写得工工整整的 “嫁妆绣单”,上面列着:枕套两对、鞋面四双、手帕六条,绣样要 “鸳鸯戏荷”“缠枝莲”“并蒂莲”,都是姑娘家嫁妆常用的纹样。
      “是…… 是姑母让我来的,” 阿沅的头低着,眼睛盯着自己的鞋尖,声音更轻了,“说让您照着单子绣,下个月就要用。”
      苏瑾 “嗯” 了一声,拿起一张棉纸,上面是 “鸳鸯戏荷” 的枕套样,画样的墨线很淡,像是生怕画重了会透到绢布上。她指尖抚过棉纸上鸳鸯的翅膀,忽然瞥见阿沅的袖口 —— 月白色的袖子被风吹得晃了一下,露出里面半块揉得皱巴巴的青布,布角绣着个极小的字,颜色是深青,用的是 “退晕针”,从字的边缘到中心,颜色一点点变深,不仔细看,倒像是布上的一块暗纹。
      是个 “沈” 字。
      苏瑾的指尖顿了顿,没说话,把棉纸放回布包里,刚要开口问阿沅要不要喝杯热茶,就听见帘外又传来一阵脚步声,比阿沅的重些,还带着点账本纸张摩擦的 “哗啦” 声。
      “苏掌事,周老爷让我来送聘礼的尾款。”
      进来的是个年轻男人,穿一身洗得发白的青布长衫,袖口卷到小臂,露出的手腕很细,手指上沾着点墨渍,一看就是常年握笔的人。是周盐商家的账房,好像叫沈砚。他怀里抱着个蓝布账本,走到苏瑾面前,把账本递过来,指尖却不小心蹭到了阿沅放在绷架边的手帕 —— 那是块半旧的素色帕子,边角绣着朵小小的白梅。沈砚像被烫到一样,立刻缩回了手,耳尖在烛火下泛出一点红,连递账本的动作都慢了半拍。
      苏瑾接过账本,指尖碰到账本的纸页,是粗制的毛边纸,带着点油墨和旧纸张的味道,和绣坊里满室的丝线香格格不入。她翻开账本,一页页往下看,都是周府的账目,字迹工工整整,连数字的笔画都透着股严谨。翻到最后一页,她的指尖忽然触到一张薄薄的纸片,从账本的夹缝里掉了出来,落在绢布上。
      是张裁得方方正正的宣纸,上面写着两句诗:“雨打芭蕉叶,人隔两重帘。” 字迹很清秀,笔锋带着点软,和账本上那工整的字完全不同,像是出自两个人的手。苏瑾把纸片捡起来,对着烛火看了看,纸的边缘有点毛,像是从什么本子上撕下来的,墨色还没完全干,指尖碰上去,能感觉到一点淡淡的墨香。
      “沈账房的字,倒是不错。” 苏瑾把纸片夹回账本里,抬头看了沈砚一眼。沈砚的头低着,眼睛盯着自己的鞋尖,耳尖的红还没褪,声音有点含糊:“苏掌事过奖了,只是记账的粗笨字。”
      阿沅在旁边没说话,手里的帕子攥得更紧了,指节都泛了白。苏瑾看了她一眼,把账本合上,递回给沈砚:“尾款点过了,没错。麻烦沈账房回去告诉周老爷,帐幔下月初就能绣好。”
      沈砚接过账本,点了点头,又看了阿沅一眼,没说话,转身撩帘走了。他走的时候,风从帘外卷进来,带着点槐花香 —— 绣坊门口种着棵老槐树,这时候正开花,花瓣被雨打落,粘在沈砚的长衫下摆上,像是落了点碎雪。
      阿沅也跟着要走,苏瑾叫住她:“阿沅,你的绣单我记下了,下个月准时给你。只是这绣线,你想用好点的茜草红,还是普通的胭脂红?”
      阿沅愣了一下,抬头看苏瑾,眼睛里有点湿:“姑母说…… 用普通的就好。”
      “还是用茜草红吧。” 苏瑾拿起一根茜草红线,递到阿沅面前,“你看这颜色,艳得正,绣在嫁妆上,也显得喜庆。钱我来出,就当是姑母给你的添妆。”
      阿沅的眼泪一下子就掉了下来,赶紧用帕子擦了擦,点了点头,转身撩帘走了。油纸伞骨的 “吱呀” 声渐渐远了,雨还在下,打在竹帘上,又恢复了 “沙沙” 的声息。
      绣坊里的学徒们已经绣完了手里的活,收拾好绷架,跟苏瑾道了别,陆续走了。苏瑾坐在主绷前,看着满室的空绷架,忽然觉得有点静。她起身,走到绣坊最里面的樟木箱前,打开箱子 —— 一股樟脑香混着旧丝线的味道扑面而来,箱子里叠着许多绣品,有未绣完的枕套,有绣好的扇面,最底下,压着一块泛黄的绢帕。
      苏瑾把帕子拿出来,展开。是块正方形的素绢,上面绣着两朵并蒂莲,花瓣用的是 “盘金绣”,金线已经褪得有些发黑,却还是能看出当年绣的时候,针脚有多细 —— 每一片花瓣的边缘,都用金线勾了三道边,中间填的是淡粉色的丝线,如今粉色已经变成了浅灰,却还是能看出当年的娇嫩。帕角绣着个 “瑾” 字,用的是 “打籽绣”,每个籽都小小的,却颗颗饱满,像是刚从莲蓬里剥出来的莲子。
      这是她年轻时绣的。那时候她才十八岁,跟隔壁书院的一个秀才好上了,偷偷绣了这帕子,想在他赶考之前送给他。结果还没送出去,就被父亲发现了 —— 父亲嫌秀才家穷,把秀才赶走了,还罚她跪了三天祠堂,断了所有亲事。这帕子,就被她藏在了樟木箱里,一藏就是十二年。
      苏瑾摸着帕子上的针脚,指尖能感觉到绢布的粗糙 —— 当年的绢布不如现在的细,却比现在的结实,这么多年过去,都没破。她把帕子凑到烛火前,看着那两朵并蒂莲,忽然想起刚才阿沅袖口的 “沈” 字,想起沈砚耳尖的红,想起账本里那两句诗。
      雨停了。窗外的竹帘不再滴水,风从帘缝里钻进来,带着点槐花香,吹得烛火晃了晃,映在帕子上,把那两朵并蒂莲照得像是活了过来。苏瑾把帕子叠好,放回樟木箱里,又看了一眼阿沅离去的方向,嘴角轻轻勾了一下。
      烛火还在摇,满室的丝线香里,好像多了点不一样的味道 —— 不是樟脑的冷,不是茜草的艳,是一点藏在针脚里的,暖乎乎的盼头。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雨打绣帘,旧帕藏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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