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叹》旧灯

4、第 4 章

　　最后，他单掌一拍，石碑如钢钉般牢牢的砸在新坟之前。

　　他望着石碑淡淡开口：“你活着的时候不分善恶，死了倒能化作春泥，养一捧野花……也算是比许多人干净了。”

　　随后从怀中掏出一个檀木香管，取出三炷香点燃插于坟前。

　　直至香尽，南门秋转身离去，再没有回头。

　　剩下那俩大汉跪着不停的磕着头，只是不知是给墓里边的人磕，还是给南门秋磕。

　　“既济，你来拉风箱。”铁匠铺里传来宋万阳的一声吆喝。

　　但见和铺子相连的里屋里挪出一个十四五的少年，生的倒是一副观音坐前童子的好模样，杏眼里嵌着两丸水银，鼻梁如削玉，嘴角永远向上翘着，可那眼睛是空的，看人时像隔着一丈厚的琉璃，光好似永远透不进去，即便透进，也点不亮魂。

　　宋既济熟练的握着风箱把手，熟练的有节奏的拉着。

　　呼—哧！呼—哧！

　　炉中蓝焰腾的拔高三尺，像是一只涅槃的凤凰。宋既济映红了脸，影子被拉的瘦长，在后边的墙壁上跳动。他咧着嘴傻笑，喉咙里发出“咕噜，咕噜”的痰音。

　　“呃，呃”宋既济指着炉膛，看着宋万阳。

　　“好济儿。”宋万阳手捧着那块寒星铁，指肚抚过，只觉一阵荒寒杀进骨缝，顺着经脉直逼心窍，再端详，深邃的黑里繁星闪烁，偶尔迸出一星锐芒，逼人的很，恍如利剑出鞘时那隔空一瞥。

　　宋万阳不觉一个颤栗，他小心翼翼的将寒星铁投进炉膛。

　　刹那，火焰不是渐熄，但见明明还在咆哮的金红巨兽仿佛是被无形之手掐住了咽喉，骤然窒息。再看，只剩下焦炭的缝隙里还有丝丝幽蓝残喘，继而，就连这残喘也被吞没，只剩下死寂，焦炭退成灰白。

　　“好家伙……”宋万阳哑然，紧盯那铁，它就那么静静躺着，倒不像是一块受炼的金属，恰似有情一般，自顾自的清冷，那种清冷并不是冬雪的清冷，是一种纯粹的凛冽，仿佛周遭的空气都要冻出细密的裂纹，就连那屋粱垂下的蛛网瞬间也凝出霜棱。

　　滴答—

　　檐角，

　　一滴昨夜残存的雨，

　　滴进歪斜在门口的陶翁。

　　宋万阳握锤的右手微微颤抖，这不是恐惧，是匠人遇到绝世材料时血脉深处的颤栗。旁边的宋既济盯着炉膛“咿呀咿呀”的叫着，也似乎在表达一种不解。

　　“咚咚咚，咚咚”敲门声起。三轻两重，带着特殊的韵律，宋既济忙不迭的起身，跑去开门。

　　“阿…叔，阿……叔”他欢快的蹦跶到来人的怀里，此人正是那醉月楼里说书人。

　　说书人轻抚着宋既济的头，从口袋拿出一个梨子递给宋既济，宋既济接过，高兴的咿咿呀呀的跑出门去。

　　他摇着折扇，看了一眼炉膛说道：“大哥还是接了这活。“

　　宋万阳没有回头，默然拎起酒坛畅饮一口：“当年纯阳教里兵宗，农宗，奇宗三大宗派数百人，现在只剩下兵宗，奇宗你我二人了，想想如梦。”

　　宋万阳顿了顿转身道：“你我二人抱着这痴儿杀出血路时发过誓的，此生不再锻造任何兵器，江湖无利刃，自然无江湖。”

　　说书人一笑：“是了，红炉本应铸春犁，却淬青锋作蛇虺，莫闻匣中龙吟寂，且听风送耕牛铃，大哥何故再铸这恩仇之刃。”

　　“听这话，我还以为是农宗的吕秋阳来了。”宋万阳接话道。

　　说书人大笑“哈哈哈，你不是吕秋阳，可现在打了十年的锄犁之物。也算是做了十年的吕秋阳了。“

　　“是啊，十年了”宋万阳苦笑道：“如今这衡门一事让我想明白一个道理。“

　　“哦？”说书人抚须回应。

　　宋万阳道：“江湖以兵刃证道，一如圣人以言语立论，峨眉剑为何刺向那少林棍？非为恩仇，只是吾之道存，则尔之道必灭罢了，这样想来，江湖与器无关，恩也好，仇也罢，你见杀伐，他见长生，恩仇是江湖，恩仇，才是江湖。”

　　说书人抚须朗笑：“说的好，十年来，大哥经手的禅杖化锄犁，利剑变镰刀，宝刀成了切菜刀，临了临了还不是没有躲开这江湖二字，你不寻它，它却寻你，都是些因缘罢了，因缘是变数，而这变数是最不可变的。”

　　宋万阳沉思道：“兵宗锻形，农宗养性，奇宗附灵，三宗分是障眼法啊，各宗虽显化的器用不同，但最终还是同一道体。”

　　说书人道：“妙极！有道是形而上为之道，形而下为之器，那大哥现在的意思是？”

　　“以后，剑是剑！犁是犁！”宋万阳说道。

　　“大善！”说书人唰的合扇，又看了一眼炉膛，继续说道：“它饮的是星辰之光，食的是太虚之寒，此铁并非人间之火所能熔炼。”

　　宋万阳看了一眼说书人道：“兄弟的意思是？”

　　“不错，取日精为引”说书人说罢抬头看向房梁，抬手一指，一股真气捅破棚顶，此刻，一束太阳光泻下，不偏不倚，正打在这寒星铁之上。

　　说书人又看了一眼宋万阳。

　　宋万阳神会，忽的撕开胸前粗布汗衫，露出心口一道暗红色符咒，那是密传于远古兵宗的心炉咒。

　　他拍胸三次，符印骤亮，迸射在寒星铁之上，刹那，奇异显现，但见其搏动如心脏，越跳越快，震得炉膛爆裂，梁上灰尘簌簌落下，那束阳光里显化出一只三足金乌，尖喙啄向那躁动的铁块。

　　再看那说书人，他足彩禹步，绕炉七匝，每一步落地便生一朵青莲虚影。

　　忽的，他猛的俯身以唇贴地，诵出太古祝火咒，但见炉膛之下陡然裂开蛛网细缝，细缝里涌动出琥珀色的地脉琼浆，如活蛇一般盘缠上寒星铁。

　　只听嗡的一声，裂痕深处传来巨龙翻滚般的轰鸣，青紫色地心火如逆瀑一般冲天而起，将整块寒星铁托举至半空。

　　好一个天地炼化的旷世奇景。

　　再看那寒星铁，仿佛是被一双温柔的大手安抚，早已不再狂躁。渐渐化似成琉璃质。

　　二人默契的对视了一眼，同时运气。

　　但见两道丹田之气透臂而出，将那寒星铁护挪至铁砧之上。

　　说书人道：“大哥，还需一物。“

　　宋万阳点头会意，纵身一跃，从房梁上取下一把黑漆般的大铁锤，铁锤上绘刻着一赤发披肩的巨人，单足踏着火蟒。手柄两侧各铭篆“天地为炉，熔尽千秋”八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