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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 4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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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伸手勾了下他小拇指,很凉,他好像僵硬了一下,忍着没动,我得寸进尺把他整只手包裹起来,他不耐烦地皱着眉转身面对我,“我很困”他眯着眼说。
我应了一声把手抽回来,看月光描摹他的轮廓,把他脸上的绒毛都洗的亮晶晶的,他说过从小就很瘦,是的,穿上衣服像单薄的黑塑料袋,被风推着四处碰壁,但现在,他脸上还有胶原蛋白,脸颊和眼眶还没凹陷进去,只是一个病怏怏的孩子,只是一个孩子。
我就这样不眨眼看他到凌晨四点半,他被闹钟叫醒的时候,撑开眼皮会多一道细细的褶皱,然后他会把眼睛揉的通红,那层褶皱也会消失,然后打个哈欠,在被窝里滚一圈,手臂像史莱姆一样软绵绵地从凳子上捡衣服往身上套。
他微长的黑发睡得乱糟糟的,回头看我一眼,我应该挂着两个大大的黑眼圈,他皱着眉问我是不是认床,睡不着,我说有一点,然后他就不管我了,自顾自去洗头,这时我看见他衣柜里换洗的校服。
我悄悄揣进我自己的包里,他背上书包站在玄关换鞋看见我跟着他,他嘴里叼着硬邦邦的馒头,然后伸手很吝啬的掰了三分之一给我,让我在家好好睡觉,我说我送你上学去,他看了一眼我的红毛,说哦。
街上的路灯还没亮,凌晨五点十分,天空是靛蓝色的,这里很安静,城市里的汽笛声是永恒的,而这里像被时代遗忘的净土,我们走过废弃的药厂,跨过烂尾的楼房,人多起来,都是行尸走肉一样背着沉重书包的学生,和黎水一样来不及吹头发,像落汤的魂灵,低着头往前跑。
五点二十七,他进校门时回头看我一眼,从兜里把家钥匙扔给我,说,你晚上再来接我放学吧。
我笑着说好,学校是这镇上唯一灯火通明的地方,是群山连绵之中,微弱的,希望的火光,但东北的风太大了,夹着雪,把这火苗越吹越小,我看到孩子们、柴火们,前仆后继地燃烧,被火焰嚼完吐出来,变成一地灰烬。
我在学校后门的东市场门口台阶抽了半盒烟,等到理发店开门,染了个黑头发,把黎水的校服套上,装成请了早自习假的学生,大摇大摆进了学校,在我晃悠到北教学楼第三层的时候,我看到黎水在高一六班后门低着头罚站,一个秃头的中年人背着手走进楼道,我转身躲进职工厕所。
他班主任是个大嗓门高个子的妇女,正把一沓试卷摔到第一排男生脸上,她高声喊了几个名字,里面就有黎水,让他们在讲台旁蹲成一排。
秃头老师拐进了办公室,我探出头接着看,女老师揪着寸头男同学,啪啪两耳光,让他别念书了滚回家种地,不要影响班里平均分,然后走到黎水面前,软胶戒尺抽在他肩膀,揪起他头发向外走,“你他妈不剪头发是吧,我今天就给你剃光!”
黎水站起身躲了一下,说周日就剪,平时晚上放学理发店关门,女老师骂他不要脸,就算成绩好,但不守校规校纪也长大后也是个人渣,她骂了二十分钟,最后这排学生都滚回后排去罚站,其中一个贴了双眼皮贴的女孩被她撕掉,说这里是学校不是夜场,她站在黎水旁边掉眼泪,黎水撕了页草稿纸递给她擦眼泪。
下课铃响了,两分钟后六班才走出来一个女生跑着去上厕所,剩下的都低着头写字,我从后门进教室,把豆浆和鸡蛋灌饼放在黎水桌子上,黎水抬头瞪大眼睛看着我,眼神里满是疑惑,他拽着我到楼梯间,问我怎么来了,我说来看看你,然后我问他,你们快班下课都没人说话也没人上厕所啊,他说嗯,都不敢。
他们的快班等于正常的实验班或者火箭班,但这个地区喜欢用快慢来称呼。我觉得不太好听。
他让我跟他走,然后到了五楼,有个多媒体教室,后门锁是坏的,他说,你躲这吧,我说行,中午想吃什么,我提前去你们食堂给你抢,他拧着眉说不用。
但我没躲那,我还是在三楼职工厕所偷听他们班的动静,老师喊他名字回答问题,我就探头来看,黎水瘦瘦高高坐在倒数第二排,睡眼朦胧地站起来,上节课哭的女孩子这会儿已经贴了新的双眼皮贴,小声告诉他是第五题,然后黎水磕磕巴巴读题干,我看着他空白的练习册,听他蒙了个c,老师说这题都能错,黎水,刚才十分钟我让做题你做了没。
黎水没吭声,老师让他把这题抄十遍,站着醒醒盹。
我估摸着下课时间,提前走出教学楼准备给他打饭,走到一楼拐角,看见长长的月考成绩单,前一百名都是快班学生,第一名只有642分,我听黎水说过,镇上只有两所高中,这所是重点,所有乡下孩子挤破头考上来,本科率却并不高,黎水612分,排第七名,这里第一学期就会选科分班,教育落后,是我小学记忆中就被取缔的文理制。
刚开学时是六点二十到校,晚九点半放学,第一次期中考后,学校和家长都不明白,为什么做这么多题,上这么多课,所有副科都取消了,但今年的学生还是成绩普遍差,连尖子生都矬子里拔不出大个,于是他们觉得,现在的孩子不够努力,懒惰,贪玩,不懂家长的辛苦,不听老师的话,一怒之下就改革成了五点半到校,十点半放学。
校长给班主任施加压力,班主任只能冲学生发脾气,四十五分钟的课时,二十分钟都是在羞辱、斥责,这次月考成绩依然不理想,学校收了一人二百四的习题费,买了网上名师推荐的练习册,要求加强题海战术。
我走进食堂才发现,原来并没有打饭一说,饭都是在饭盒里分好的,根据班级来取量,我只好买了烤肠、面包、榨菜、还有一瓶宝矿力,黎水挑食还厌食,我习惯往他嘴里塞东西。
午休时间到了,我回到六班门口,黎水并不在,桌子上只有一盒没打开的饭,我拎着吃的到处找,在四楼办公室门口看见了他,班主任手里拿着假条,指着他鼻子骂,“又胃疼?这个学期你胃疼请假几次了?你知不知道你成绩下降了多少分?你还想考大学吗?你现在的上课状态你还好意思请假吗?”
她一边往嘴里塞红烧肉,一边骂,嘟囔地满嘴都是油,二十分钟后,黎水才捏着沾着油的假条走出来,出来看见我,他站不稳,扶了一下我的手臂,苍白的嘴唇轻颤,额角渗处细密的汗珠。
我知道他这是胃痉挛了,他这时候还不知道自己已经抑郁,躯体化让他厌食,吃什么吐什么,胃没有什么大病,但却够他疼的了。
我拿圆珠笔在假条上随便加了个名字,然后交给门卫,他没抬头看,见假条是两个人,就放我们出去了,我打车带他回我的月租房,他从兜里掏出颠茄片吃,然后蜷缩着把自己裹进被子里。
我搅动着楼下买的小米粥想给他吹凉一些,我知道,他该吃的药不是止痛的颠茄片,但我不知道怎么开口告诉他,你得了一种这个小镇认知外的病。
药效起了,他很听话地小口喝粥,眼睛在热气里熏的水雾雾的,像霜降的清晨。
我想从我这里切入,引导他发现自己生病,我说,“其实我离家出走,是因为我脑子有问题。”
他抬头看我。
“我有家遗传精神病,我姥姥、我妈妈、我。”我习惯性点了一根烟,“什么样的精神病?精神病份很多种啊,我是精神分裂那种的,癔症,知道吧,就是疯子,我能看见、听见,不属于这个世界的东西,就是幻觉,我会发疯,六亲不认那种,害怕吗?我没瞎说,我有残疾证的,对啊,精神残疾也是残疾,这有什么的,当然,不是我这种才叫病,你知道有很多人受刺激后疯了吧,就像焦虑症啊抑郁症啊,时间长了,软也会疯,变成精神分裂。”
他喝完粥,很自然拿过烟,有些担忧地问我怎么治。
我说不一样,有的人吃药就行,有的人就要切脑子,但很多人都是被生活逼疯的。
我想起他们学校上届有学生跳楼,于是我说,比如学习压力大,股票崩盘,至亲至爱去世的人,会跳河、跳楼,那不叫想不开,其实他们也是生病了,生病了,没治、或者没治好,就像癌症一样,
他思考了两秒,苦笑说,我知道抑郁症,大家都说根本没这病,都是装的。只是现在人娇气,打不得骂不得了而已,
我说,说这话的人就是在传播病毒。
然后他问我,哪里能治精神病,要去市里吗,花钱多吗。
我说不多,我上网查查就行,怎么,你要陪我去治病吗。
他说,嗯,我陪你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