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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前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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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那个雷雨之夜后,某种坚冰开始在内部悄然融化。尽管表面上,顾吟安与顾解意依旧维持着一种别扭的共生关系,白日与黑夜泾渭分明,但某些东西,确确实实不同了。
顾吟安不再将顾解意单纯视为亟待清除的“入侵者”。他开始尝试去理解那份冰冷理性背后的成因,甚至在遇到某些复杂的理科难题时,会主动在脑海中提问,虽然通常换来的是顾解意一句“愚蠢”的开场白,但后续的解释却越来越详尽,偶尔还会夹杂一丝不易察觉的、对于顾吟安独特文科视角的……认可?
而顾解意,则更加沉默,也更加焦躁。他比任何人都清楚“白刃”的手段,那个叛逃工程师的消失,必然会引起组织的警觉和调查。他必须加快步伐,要么彻底摆脱“白刃”,要么……为顾吟安找到一条生路。这份焦灼,使得他在夜晚的“工作”中更加如履薄冰,同时也让他对顾吟安白日的活动投注了更多的……关注。他甚至开始下意识地利用自己的知识,帮助顾吟安规避一些可能存在的、连顾吟安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风险——比如,悄悄修改了他常走路上一个不稳定的交通信号灯算法;比如,在他即将饮用一杯被某种微弱辐射污染的水前,强行接管身体将其倒掉。
这些细微的改变,顾吟安并非毫无所觉。他只是沉默地接受,如同顾解意沉默地给予。两人之间形成了一种奇特的默契,一种在危机四伏的钢丝上,彼此依靠才能维持平衡的脆弱同盟。
情感的转变,发生在一次看似偶然的合作之后。
顾吟安接手了一起新的案件,涉及一家生物科技公司非法进行基因编辑实验。调查过程中,他遭遇了前所未有的阻力,证据屡屡被神秘销毁,关键证人离奇失踪。对方的手段极其高明,几乎不留痕迹。
一次深夜,顾吟安在书房整理卷宗,因连日奔波和精神压力,伏在桌上沉沉睡去。
顾解意自然接管了身体。他本想立刻联系“白刃”处理一些紧急事务,但目光却被桌上摊开的案件资料吸引。那是关于那家生物科技公司的核心实验数据,顾吟安用红笔标注了许多疑点,却因专业所限,无法深入。
顾解意只看了一眼,那双属于科学家冷静的眼眸便微微眯起。
“漏洞百出。”他轻嗤一声,手指却不由自主地拿起笔,在顾吟安的标注旁边,开始飞速书写。复杂的公式,严谨的推导,直指实验数据中几个极其隐蔽的、被刻意篡改和伪造的节点。他甚至根据数据反向推导出了几个可能的、隐藏极深的实验基地坐标。
当他停下笔时,才惊觉自己做了什么。他竟然在帮助顾吟安,帮助这个他一度视为“障碍”的、代表着光明与秩序的家伙,去对抗……某种程度上与他同属黑暗阵营的技术犯罪。
一种复杂的情绪涌上心头。是恼怒于自己的“不专业”,还是……一种隐秘的、连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欣慰?
就在这时,顾吟安的意识因身体的轻微动作而苏醒。他“看”到了纸上那些全新的、远超他理解范畴却精准无比的批注,也感受到了顾解意那一瞬间的怔忪和……慌乱?
“……”顾吟安沉默了片刻,在脑海中轻声问,“这是什么?”
顾解意像是被踩到尾巴的猫,瞬间竖起所有防御:“没什么!顺手而已!免得你像无头苍蝇一样乱撞,最后连累我!”
他的语气依旧恶劣,但顾吟安却从中听出了一丝外强中干的意味。他没有像往常一样反驳,只是静静地看着那些字迹,然后,用一种极其认真的语气说:
“谢谢。”
又是这两个字。
顾解意像是被烫到一样,猛地切断了更深层的意识连接,只留下一句硬邦邦的“我要工作了”,便将自己沉入意识的深处,不再回应。
但自那晚起,一种全新的合作模式悄然开启。顾吟安负责在明处调查、推理、构建法律逻辑链;顾解意则在暗处,利用他顶尖的科学知识和黑客技术,破解加密文件、追踪资金流向、分析技术漏洞。他们依旧争吵,为了一个证据的解读方式,为了一个行动方案的利弊,一个坚持程序的正义,一个信奉结果的效率。
然而,争吵的内容,却从最初的纯粹攻击和贬低,逐渐变成了……辩论。甚至,在一次极其危险的潜入行动前,顾解意竟然主动提出了一个备选方案,理由是:“你的身体协调性太差,从这个通风管道进去,骨折概率高达67%。”
然而,争吵的内容,却从最初的纯粹攻击和贬低,逐渐变成了……辩论。甚至,在一次极其危险的潜入行动前,顾解意竟然主动提出了一个备选方案,理由是:“你的身体协调性太差,从这个通风管道进去,骨折概率高达67%。”
顾吟安愣了一下,反问:“你在担心我?”
顾解意立刻像是被点燃的炸药:“我是担心这具身体受损!修复起来很麻烦!”
顾吟安没有再追问,只是嘴角几不可察地弯了一下。
他们在黑暗中并肩作战,共享着秘密,分担着风险。顾吟安看到了顾解意隐藏在阴鸷外表下的、对于真理和秩序的另一种坚持(哪怕其手段为人不齿);顾解意则感受到了顾吟安冰冷孤僻面具下的、那份对于生命和公正近乎固执的温暖守护。
一种超越了人格界限、超越了文理偏见的情感,在一次次生死边缘的默契配合中,在一次次意识层面的激烈碰撞与悄然融合中,如同藤蔓般悄然滋生,缠绕住两个原本势同水火的灵魂。那起基因编辑案件如同一张巨大的网,在顾吟安和顾解意默契的配合下,逐渐收拢。顾吟安在明处收集证据,准备法律文件;顾解意在暗处,如同最顶尖的幽灵,潜入对方系统的核心,盗取关键数据,甚至反向追踪到了几个与“白刃”有千丝万缕联系的匿名账户。
压力与危险与日俱增。顾吟安能感觉到,对方狗急跳墙的可能性越来越大。他变得更加谨慎,甚至减少了不必要的外出,但有些线索,必须亲自去确认。
那是一个周五的傍晚,顾吟安根据顾解意破译出的一条加密信息,前往城北一个废弃的工业区,寻找一名可能掌握着核心证据的、失踪的前研究员。
“信号源就在第三仓库,内部结构复杂,有多个生命体征信号,无法精确识别。”顾解意在他脑海中冷静地分析着通过卫星和周边监控整合出的情报,“建议放弃直接接触,风险系数过高。”
“必须去。”顾吟安看着远处那栋在暮色中如同巨兽残骸的建筑,语气坚定,“这是目前最直接的证据链缺口。错过这次,他们很可能把人转移,或者……”
“或者灭口。”顾解意接上他的话,声音里听不出情绪,“你很清楚这一点。所以,这是愚蠢的送死行为。”
“我有我的方法。”顾吟安检查了一下随身携带的录音笔和微型摄像头,“法律程序需要确凿证据。”
“法律程序保护不了尸体。”
顾吟安没有理会他的嘲讽,深吸一口气,朝着仓库方向走去。他能感觉到顾解意的意识在他周围紧绷着,像一张拉满的弓,充满了不赞同和……一种他难以名状的焦躁。
仓库内部比想象中更昏暗、破败。空气中弥漫着铁锈和机油的味道。顾吟安借着从破损屋顶透进来的微弱天光,小心翼翼地前进,根据顾解意不时在脑海中提示的方位调整路线。
“左转,避开地上的油污。”
“前方十五米,右侧岔路,有两个人在巡逻,原地隐蔽。”
顾吟安依言躲在一堆废弃的木箱后,屏住呼吸。他能听到不远处传来的脚步声和模糊的交谈声,内容涉及“数据清理”和“处理麻烦”。他的心沉了下去,顾解意的判断是对的,这里远不止一个失踪的研究员那么简单。
就在巡逻者脚步声渐远,他准备继续前进时,异变突生!
“嗡——”一阵极其细微、但穿透力极强的噪音毫无预兆地响起!顾吟安只觉得大脑像是被无数根针同时刺入,剧痛伴随着强烈的眩晕感瞬间攫住了他!他闷哼一声,几乎站立不稳,扶住了旁边冰冷的金属架才没有倒下。
“神经干扰武器!低强度,但针对性强!”顾解意的声音瞬间变得尖锐而急促,“他们发现你了!不是通过常规手段,是……是针对我……不,是针对我们这种特殊意识状态的探测!”
顾吟安眼前阵阵发黑,那噪音仿佛直接作用在灵魂上,让他无法集中精神,连顾解意在脑海中的声音都变得断断续续。
“撤……退……路线……右后方……通道……”顾解意似乎在极力对抗着干扰,试图为他规划逃生路线。
但已经晚了。杂乱的脚步声从四面八方围拢过来,手电筒的光柱撕裂黑暗,精准地打在他身上。
“抓住他!”一个粗嘎的声音喝道。
顾吟安背靠着金属架,冷汗浸湿了后背。他试图冷静下来寻找突破口,但那该死的噪音让他思维滞涩,身体也阵阵发软。
就在这时,一股远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霸道、甚至带着某种决绝意味的力量,猛地从他意识深处爆发出来!不再是争夺,更像是……一种覆盖性的保护!
顾解意强行接管了身体!
“顾解意你……”顾吟安的意识在剧痛和震惊中挣扎。
“闭嘴!不想死就别碍事!”顾解意的声音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近乎狂暴的戾气。
“顾吟安”(或者说,此刻的顾解意)猛地抬起头,那双原本清冷的眼眸此刻锐利如鹰隼,充斥着属于“蜉蝣”的冰冷杀意。他几乎没有丝毫犹豫,身体如同鬼魅般动了!
他没有试图解释或交涉,因为在对方动用神经干扰武器的瞬间,就意味着没有了转圜的余地。他利用对仓库结构的精准记忆(来自之前的数据分析),以及远超顾吟安的身体反应速度和格斗技巧,在对方合围之前,如同利刃般切入最薄弱的一环!
手起,掌落,关节技!动作简洁、高效、狠辣,没有任何多余的花哨,每一招都直击要害,力求在最短时间内让对方失去战斗力。昏暗的光线下,他像一道黑色的闪电,所过之处,闷哼声和倒地声接连响起。
顾吟安作为“旁观者”,内心受到了巨大的冲击。这是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看”到顾解意战斗。那不是他熟悉的任何格斗流派,更像是一种为杀戮而生的、纯粹的技巧。冰冷,残酷,高效得令人胆寒。他甚至能感觉到顾解意意识中翻涌的那种久经沙场的漠然和对生命的极度轻蔑。
但同时,他也清晰地感觉到,驱动这具身体做出这一切的,是一种近乎燃烧的、保护性的焦灼。顾解意在害怕,不是为他自己的安危,而是害怕这具身体,或者说,害怕身体里的“他”——顾吟安,受到伤害。
“左侧!”顾吟安忽然在意识中喊道,他捕捉到了一个被顾解意视线死角的光影变化。
顾解意几乎在同一时刻侧身,一根挥舞过来的铁棍擦着他的额角掠过。他反手扣住对方手腕,一拧一送,伴随着清脆的骨裂声,那人惨叫着倒地。
“谢了。”顾解意在意识里快速回应,语气依旧硬邦邦,但那份下意识的依赖和信任,却让顾吟安心中一动。
战斗在几分钟内结束。五名袭击者全部倒地,失去了行动能力。仓库里只剩下粗重的喘息声(来自被接管的顾吟安的身体)和痛苦的呻吟。
干扰噪音也停了下来。
顾解意站在原地,微微喘息。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那双属于顾吟安的、修长而干净的手,此刻指关节泛红,甚至沾染了一丝血迹。一种强烈的违和感与自我厌恶涌上心头。
他厌恶这种暴力的感觉,更厌恶让这双本该握着法典、翻阅书籍的手,沾染上这些肮脏。
“快走。”顾解意对脑海中的顾吟安说,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和沙哑,“干扰源可能只是暂时关闭,他们的援兵很快会到。”
他迅速按照之前规划的撤退路线离开仓库,融入外面沉沉的夜色。
回到相对安全的住所,顾解意立刻将身体控制权交还,然后便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顾吟安感受着身体传来的酸痛和疲惫,看着镜中自己略显苍白的脸,脑海中却不断回放着仓库里顾解意战斗的画面,以及那份清晰传递过来的、复杂汹涌的情绪。
他倒了杯水,放在书桌上,对着空气,或者说,对着脑海中的那个存在,轻声开口:“刚才……谢谢。”
没有回应。
顾吟安不以为意,继续道:“你的格斗……很厉害。”他顿了顿,补充了一句,带着一丝他自己都未察觉的复杂情绪,“但也……很可怕。”
“……那是生存的必要技能。”良久,顾解意冰冷的声音才响起,带着一种刻意的疏离,“在黑暗里,没人跟你讲法律和正义。”
“我知道。”顾吟安看着水杯上升起的袅袅白气,“我只是……第一次这么清楚地意识到,你所在的世界,是什么样子。”
顾解意又沉默了。
顾吟安能感觉到,对方似乎在挣扎着什么。那种冰冷的防御外壳,在经历了今晚共同面对生死之后,出现了一丝裂缝。
“顾解意,”顾吟安忽然叫了他的全名,语气平静而认真,“你刚才……是在保护我,对吗?”
这句话像是一支箭,精准地射中了顾解意一直试图掩盖的核心。
脑海中的意识剧烈地波动起来,像是在愤怒,又像是在……狼狈。
“保护你?”顾解意的声音猛地拔高,带着一种被戳破秘密的恼羞成怒,“我是在保护这具身体!保护我自己!如果你死了,我……”
他的话戛然而止。
但顾吟安已经听到了那未尽的言语之下,隐藏的真实。
“是吗?”顾吟安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力量,“只是因为……这具身体吗?”
这一次,顾解意没有再反驳。无尽的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但这沉默不再冰冷,反而充斥着一种失控的、赤裸的坦诚。
过了很久很久,久到窗外的夜色愈发深沉,顾吟安才听到脑海中传来一声几乎微不可闻的、带着浓浓疲惫和妥协的叹息。
“……闭嘴,睡觉。”
顾吟安没有再追问。他躺到床上,闭上眼睛。虽然身体依旧疲惫,但内心某个坚硬的部分,却仿佛被一种陌生的、温热的液体悄然浸润、软化。
他知道,有些东西,从今晚开始,已经不一样了。那道横亘在两人之间的、名为“相杀”的冰墙,在生死边缘的守护与失控的坦诚中,裂开了一道再也无法弥合的缝隙。而某种更加深刻、更加复杂的情感,正从中悄然萌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