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日追凶》》砚边雾

9、冰湖之下

　　世界在陆栖迟耳中是嗡鸣的，隔绝的。右肩胛下方的剧痛像一枚烧红的钉子，将他钉在现实与昏迷的边缘。他能感觉到温热的血浸透衣料，黏腻而冰冷。视野里是晃动模糊的光影，江沉那双写满惊骇的眼睛是唯一清晰的焦点，还有陆栖夜那张近在咫尺的、与自己酷似却冰冷扭曲的脸。

　　“妹妹……”

　　江沉的声音变了调，不再是冰冷的陈述，而是某种野兽受伤般的嘶哑低吼。陆栖迟感到扶着自己身体的那只手，江沉的手，在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那颤抖透过相触的皮肤，传递来一种近乎崩塌的恐慌。

　　陆栖夜似乎很满意这反应，他后退一步，优雅地甩了甩手术刀上沾染的血珠，像艺术家弹去画笔上多余的颜料。“她很坚强，比你想象的要坚强，江医生。直到最后，她还在喊着‘哥哥’。”他的语气带着一种回味般的残忍。

　　“我杀了你——！”江沉猛地要起身，却被陆栖迟用尽最后力气死死抓住手腕。

　　“不……证据……”陆栖迟从牙缝里挤出声音，剧痛让他眼前发黑，但他知道，如果江沉此刻失控，正中陆栖夜下怀。警方已经冲了进来，数把手枪对准了陆栖夜。

　　陆栖夜看着被按倒在地、依旧对他露出森然笑意的陆栖夜，又看向怀里气息微弱的陆栖迟，理智与暴怒在脑中疯狂撕扯。他猛地闭上眼，再睁开时，眼底的血色稍退，但那冰冷的杀意并未消散，只是被强行压入了更深的寒渊。他打横抱起陆栖迟，无视肩头瞬间浸染开的鲜红，对冲进来的林队嘶声道：“叫救护车！快！”

　　医院走廊，消毒水的气味浓烈刺鼻。

　　手术室的灯亮着。江沉靠在对面的墙壁上，一动不动。他换下了染血的衣服，穿着不知谁找来的备用衬衫，但指尖似乎还残留着陆栖迟血液的黏腻感。眼镜碎了，他此刻视野有些模糊，却更清晰地看到陆栖夜那张脸，听到他那句话，在脑中反复播放。

　　林队走过来，脸色沉重：“陆栖夜什么也不肯说，只要求见他的律师。他在享受这个过程，江沉。”

　　江沉没有回应。他的世界缩小成了手术室那盏灯，和脑海里妹妹失踪前那张笑靥如花的脸。理性告诉他，陆栖夜可能在说谎，可能在故意刺激他。但情感……那被压抑了太久的情感，如同决堤的洪水，几乎要冲垮他精心构筑多年的堤坝。

　　几个小时后，手术灯熄灭。医生走出来，告知手术顺利，刀伤未伤及要害，但陆栖迟失血过多，加上精神和体力严重透支，需要静养。

　　江沉走进病房。陆栖迟趴在病床上，脸色比床单还要苍白，背上缠着厚厚的纱布。他睡着了，但睡得极不安稳，睫毛不停颤动，嘴唇无声地翕动着。

　　江沉默默地拉过椅子，坐在床边。他没有碰他，只是看着。看着这个闯入他冰冷世界，带着一身秘密和伤痛，却让他第一次感到“失控”的人。看着他为自己挡下那一刀。

　　不知过了多久，陆栖迟猛地惊醒，瞳孔涣散，充斥着未散的恐惧。“江沉！”他哑声喊道，手下意识地在身边摸索。

　　“我在。”江沉立刻握住他冰凉的手。

　　真实的触感让陆栖迟稍微平静下来。他看向江沉，看到他布满血丝的眼睛和紧绷的下颌线，心脏一阵抽痛。“他……他说了……”

　　“嗯。”江沉应了一声，声音低哑。他没有回避，只是将陆栖迟的手握得更紧，“我需要知道，栖迟。所有你知道的，关于他，关于……可能与我妹妹有关的一切。”

　　这是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提出请求，带着一种近乎脆息的坚持。

　　陆栖迟看着他，看到了那坚硬外壳下的裂痕。他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再睁开时，眼中多了一丝决然。

　　“给我……他的东西。任何……他长期携带的……”陆栖迟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心，“我能找到她。”

　　这是一场豪赌。无论是江沉还是随后赶来的林队和秦医生，都清楚让刚刚脱离危险、精神状态极不稳定的陆栖迟再次使用能力的风险。他可能会彻底崩溃。

　　“不行！”秦医生首先反对，“他的大脑防御机制已经……”

　　“没有时间了！”陆栖迟打断他，目光死死盯着江沉，“他故意透露信息，就是在挑衅，也是在享受我们无能的愤怒！他享受这个过程！拖得越久，找到……找到任何痕迹的希望就越渺茫！”

　　江沉沉默着。他看着陆栖迟眼中燃烧的、与苍白脸色形成鲜明对比的火焰，那是一种将自身生死置之度外的决绝。为了他。

　　最终，是林队做出了决定。他拿来一个证物袋，里面是逮捕陆栖夜时从他身上搜出的一支看起来有些年头的金属钢笔。

　　“小心。”江沉将证物袋放在陆栖迟手中，只说了这两个字。他的手指因为用力而关节泛白。

　　陆栖迟接过钢笔，隔着薄薄的塑料膜，指尖轻轻触碰那冰凉的金属笔身。

　　瞬间，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汹涌、混乱、充满恶意的画面和情感洪流，冲垮了他的意识堤坝！

　　——黑暗的仓库，女孩微弱的啜泣声，冰冷的铁链……
　　——哼唱的童谣，扭曲的、兴奋的呼吸声……
　　——一片白茫茫的、刺骨的寒冷……冰层……厚厚的冰层下，似乎有……
　　——一张惊恐的、满是泪痕的少女的脸，与江沉有着几分相似的眉眼！她看着“他”（陆栖夜），嘴唇颤抖着，无声地喊着两个字，看口型是……“哥哥”！
　　——剧烈的头痛！仿佛有根棍子在脑中搅拌！陆栖夜狂暴的怒吼：“闭嘴！不准想他！”
　　——然后是漫长的、颠簸的旅程……车窗外是不断后退的、荒芜的、覆盖着白雪的山峦……
　　——最后，是一个结着厚冰的、巨大的湖泊。湖面像一块巨大的、灰蓝色的玻璃。陆栖夜站在湖边，手里拿着……拿着一个破旧的、系着红色丝带的发卡，他看了很久，然后，用尽全力，将它扔向了湖心……

　　“啊——！”陆栖迟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猛地将钢笔甩开，整个人蜷缩起来，像是正在承受千刀万剐的酷刑，鲜血瞬间从他背部的纱布里洇透出来。

　　“栖迟！”江沉冲上去死死抱住他，防止他伤害自己。

　　陆栖迟在他怀里剧烈地颤抖，汗水瞬间浸透了病号服，他眼神涣散，语无伦次地重复着碎片化的词语：“湖……冰……好冷……发卡……红的……山……北边……她……她在冰下面……喊哥哥……”

　　秦医生立刻上前注射镇静剂。

　　几分钟后，陆栖迟终于力竭，昏睡过去，但身体依旧时不时地抽搐一下。

　　江沉维持着抱着他的姿势，一动不动。他听着陆栖迟破碎的呓语，每一个字都像冰锥，刺穿他的心脏。

　　湖。冰。发卡。红色丝带。

　　他记得。他怎么会不记得。妹妹失踪那天，头上戴着的，就是他送给她的、系着红色丝带的草莓发卡。

　　林队已经迅速行动起来，根据“北边”、“山”、“冰湖”这几个关键词，结合陆栖夜过去几年的行踪记录，锁定了几处可能的区域。

　　三天后，陆栖迟的情况稍微稳定，但精神依旧极度脆弱，像是轻轻一碰就会碎掉。他不肯留在医院，坚持要跟去。

　　地点最终锁定在距离城市两百公里外的一处自然保护区，那里有一个名为“镜湖”的高山湖泊，冬季冰封期极长。

　　搜寻队伍在厚厚的积雪和冰层上艰难行进。江沉走在前列，他的世界只剩下眼前白茫茫的一片，和耳边呼啸的风声，那风声里，似乎夹杂着妹妹微弱的呼唤。

　　陆栖迟裹着厚厚的羽绒服，脸色依旧苍白，被一名警员搀扶着跟在后面。他越靠近湖边，那种冰冷的、绝望的感知就越发清晰，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

　　专业的破冰设备和金属探测器被投入使用。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希望如同逐渐西沉的落日，一点点黯淡。

　　就在江沉几乎要被绝望吞噬时，探测仪在一处靠近湖心、冰层异常厚重的地方，发出了尖锐的鸣响！

　　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破冰机开始工作，冰块飞溅。随着冰洞的扩大，探照灯的光束向下打去——

　　在幽深、冰冷的湖水里，隐约可见，一个模糊的、被冻结在冰层下方的……人形轮廓。而在那轮廓旁边的湖底淤泥上，似乎有一个小小的、颜色鲜艳的物体。

　　一名搜救队员系着安全绳，小心地潜了下去。

　　几分钟后，他浮出水面，手里紧紧攥着一个东西。

　　那是一个塑料的、草莓形状的髮卡。上面系着的红色丝带，因为经年累月的浸泡，已经褪色、破损，但那抹刺眼的红，依旧在苍白的冰雪世界里，灼烧着每个人的眼睛。

　　队员将发卡递给江沉，声音低沉：“下面……确实有一具遗骸，被冻在冰层里……需要专业设备才能打捞。”

　　江沉接过那个发卡。冰冷的，坚硬的。上面似乎还残留着妹妹头发上的温度，那是他记忆里永远定格的、阳光的味道。

　　他没有哭，也没有喊。只是死死地、死死地攥着那枚发卡，塑料的边缘深深嵌入他的掌心，刺破了皮肤，鲜血顺着指缝，一滴，一滴，落在洁白的雪地上，晕开一小片刺目的红。

　　他抬起头，望向城市的方向，目光穿透了遥远的距离，仿佛看到了看守所里那个恶魔。

　　陆栖迟走到他身边，看着他掌心的发卡和血迹，轻轻地将自己的手覆在江沉紧握的拳头上。他的手冰凉，却带着一丝微弱的安抚。

　　“她……不再冷了。”陆栖迟的声音很轻，像雪落下的声音，“她等到了你。”

　　江沉缓缓转过头，看向陆栖迟。他的眼睛里，没有了暴怒，没有了崩溃，只剩下一种深不见底的、冻结一切的平静。那平静之下，是汹涌的、足以毁灭一切的暗流。

　　他开口，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令人不寒而栗的决绝：

　　“现在，该让他……付出代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