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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七日新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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墓园的清晨,薄雾如纱,笼罩着新立的石碑。碑上没有照片,只刻着简单的名字和生卒年月。江沉穿着一身肃黑的西装,静立在墓前,身姿笔挺如松,却又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孤寂。他手中握着那枚被湖水侵蚀、红色丝带已然破损的草莓发卡,指腹一遍遍摩挲着冰冷的塑料表面。
没有眼泪,没有哭诉。他只是沉默地站着,像一座与墓石融为一体的雕塑,在与沉睡于此的至亲进行一场无声的告别。多年的寻找、无尽的猜测,最终化为眼前这一方冰冷的土地。恨意并未消散,而是沉潜下去,化作了他眼底更深的、支撑他继续前行的基石。
陆栖迟站在不远处的柏油小径上,没有上前打扰。他穿着素色的毛衣,外面罩着江沉的黑色大衣,过长的袖口遮住了他半只手,只露出纤细的指尖。他背上的伤还未痊愈,动作间带着些许不易察觉的僵硬,脸色也依旧缺乏血色,但那双浅褐色的眼睛里,少了惊惧与迷茫,多了几分沉淀下来的安静。
他看着江沉的背影,能感受到那看似平静的外表下,汹涌的暗流与沉重的悲伤。他没有试图用言语安慰,他知道,此刻的陪伴,胜过千言万语。
风掠过光秃的枝桠,发出呜咽般的声响。
江沉最终弯下腰,将那只发卡轻轻放在了墓前,与一束新鲜的白色百合并排。他直起身,最后看了一眼墓碑,然后转身,走向陆栖迟。
目光在空中交汇。江沉的眼神依旧深邃,却不再是最初那种纯粹的、拒人千里的冰冷,里面掺杂了太多复杂的东西——痛楚、疲惫,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因陆栖迟的存在而得以维系的微光。
“走吧。”江沉的声音有些沙哑。
陆栖迟点了点头,默默跟在他身侧。
庭审日。气氛庄重而压抑。陆栖夜被法警押解入庭,他穿着不合身的囚服,却依旧挺直着脊背,嘴角挂着一抹若有若无的、令人不适的弧度。他的目光扫过旁听席,在江沉脸上停留片刻,带着挑衅,又在陆栖迟身上掠过,闪过一丝难以捕捉的、扭曲的兴味。
江沉面无表情地与他对视,放在膝上的手悄然握紧。陆栖迟则垂下了眼睑,深吸一口气,抵御着那如影随形的、来自血脉相连的压迫感。
公诉人的指控条理清晰,证据链完整——从现场遗留的微量物证、DNA,到陆栖迟冒险获取的、关于抛尸地点的关键信息,再到在陆栖夜秘密租用的仓库里找到的、与“雕塑家”作案模式完全吻合的“纪念品”收藏室。铁证如山。
陆栖夜对自己的罪行供认不讳,甚至带着一种炫耀般的从容,详细描述着他的“创作”过程,语气平静得像在阐述艺术理论。旁听席上数次响起压抑的抽气和愤怒的低语。
当提到江沉妹妹的案子时,他看向江沉,微笑着:“那个女孩……很特别。她让我想起了小时候的栖迟,一样脆弱,一样……容易弄坏。”
江沉的背脊绷得像一张拉满的弓,下颌线紧紧收着,但他克制住了,没有让情绪失控。他感觉到旁边陆栖迟的手,轻轻覆盖在他紧握的拳头上,冰凉,却带着安抚的力量。
最终陈述阶段,陆栖夜拒绝了律师的帮助,自己站了起来。他没有看向法官,而是目光投向陆栖迟,那眼神专注得近乎贪婪。
“这个世界充满瑕疵与污秽,需要被净化,被重塑。”他的声音透过麦克风,清晰地传遍法庭,“我本想引领你,我唯一的弟弟,走向纯粹与完美。我们本该是一体的,共享这伟大的使命……”
他的话语扭曲而疯狂,将连环谋杀美化成神圣的仪式。
“但是,”他的语气骤然变冷,带着彻骨的失望与怨毒,“你选择了堕落。你选择了软弱,选择了这个……”他蔑视地瞥了江沉一眼,“这个被世俗情感束缚的庸医。你玷污了我们的血脉。”
陆栖迟抬起头,迎上他的目光。这一次,他没有躲闪,没有恐惧。苍白的脸上,是一种近乎悲悯的平静。
“哥哥,”他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错的从来不是你看到的世界,而是你看世界的眼睛。我和你不是一体,从来都不是。”
他停顿了一下,握紧了江沉的手,仿佛从中汲取力量。
“我选择活着,选择感受,哪怕会痛,会害怕。我也选择……去爱。”他最后三个字说得很轻,却重若千钧,砸在寂静的法庭里,也砸在江沉的心上。
陆栖夜脸上的笑容彻底消失了,只剩下冰冷的、被冒犯的怒意。他还想说什么,但法官敲响了法槌,制止了他。
休庭合议的时间并不长。再次开庭时,审判长站起身,宣读判决书。一桩桩骇人听闻的罪行被列出,最终,法槌落下,声音沉重而终结:
“……数罪并罚,决定执行死刑,剥夺政治权利终身。”
尘埃落定。
陆栖夜被法警押下去。经过陆栖迟身边时,他极快地、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音量,留下一句耳语般的话:
“我们……还没结束。”
陆栖迟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但很快恢复了平静。他看着那个与自己有着相同轮廓的背影消失在侧门后,心中没有释然,只有一片沉重的虚无,以及……一丝隐忧。
几个月后,一个普通的周末傍晚。
江沉的公寓有了些许变化。阳台上多了几盆绿植,客厅的角落里放着一个软垫,那是给偶尔会来做客的、林队带来的警犬准备的。书房里,并排摆放着两张书桌,一张整洁有序,堆满了专业书籍和文献;另一张稍显随意,放着一些心理学书籍和素描本。
厨房里飘出食物的香气。陆栖迟系着围裙,正小心地看着锅里的汤。他的气色好了很多,虽然身形依旧清瘦,但眉宇间那股挥之不去的阴霾淡去了不少。背上的伤留下了疤痕,阴雨天会酸胀,但已不影响正常生活。
江沉从背后走近,很自然地接过他手中的汤勺,尝了尝味道。“咸了。”他客观地评价。
陆栖迟瞪他一眼,抢回勺子:“那你别喝。”
江沉没说话,只是伸手,轻轻将他揽入怀中。动作有些生涩,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陆栖迟愣了一下,随即放松下来,将头靠在他坚实的肩膀上。锅里的汤咕嘟咕嘟地冒着泡,温暖的水汽氤氲在灯光下。
他们很少谈论未来,也很少提及那场血腥的过去。只是这样存在着,在同一屋檐下,分享着沉默,也分享着逐渐滋生的、细微的日常。
晚饭后,两人坐在沙发上看一部老电影,内容谁也没看进去。陆栖迟有些昏昏欲睡,头一点一点地。
江沉看着他安静的侧脸,灯光在他长长的睫毛下投下柔和的阴影。电影片尾字幕滚动时,江沉忽然开口,声音在寂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
“我申请调职了。”
陆栖迟瞬间清醒,抬起头看他:“调职?”
“嗯。去警局技术中心,做专职法医顾问。”江沉平静地说,“不再参与一线追捕。”
陆栖迟明白了。这不是退缩,而是选择。选择一种更长久、更稳定的方式,去践行他的信念,也是……选择一种能让他们都更安心一点的生活方式。
“哦。”陆栖迟低下头,嘴角却微微弯起。
江沉看着他,继续道,语气是前所未有的郑重:“我的理性分析过所有变量,风险评估也做了无数次。”
“嗯?”陆栖迟疑惑地抬眼。
江沉的目光深邃,牢牢锁住他:“所有数据都指向同一个结论——我的未来,必须有你在变量里。”
他停顿了一下,像是要确认每一个字的分量。
“陆栖迟,我们在一起吧。”
不是询问,是陈述。是江沉式的,经过严密推导后,得出的最终答案。
陆栖迟怔住了,心脏像是被温暖的潮水瞬间淹没,酸涩而胀痛。他看着江沉那双不再冰冷,而是盛满了自己倒影的眼睛,许久,才轻轻点了点头。
“好。”
一个字,耗尽了他所有的勇气,也承载了他所有的未来。
江沉伸出手,小心翼翼地,如同触碰一件稀世珍宝,抚上他的脸颊,然后,低头,吻住了他。
这个吻,不再带着血腥气和绝望,而是温柔的,确认的,带着承诺的温度。
夜深了,陆栖迟在江沉身边沉沉睡去,呼吸平稳。江沉却没有睡意,他靠在床头,就着壁灯柔和的光线,看着陆栖迟的睡颜。
忽然,他放在床头柜上的手机屏幕无声地亮了一下。是一条新邮件提醒,发件人是一串乱码。
江沉微微蹙眉,拿起手机点开。
邮件没有标题,正文也只有一行字:
「你以为,这就结束了吗?」
附件的缩略图,看起来像是一张老旧报纸的扫描件,日期是二十多年前。图片很小,很模糊,但依稀能看到标题中的几个字:“……福利院……火灾……双胞胎……”
江沉的瞳孔骤然收缩,他猛地看向身边安睡的陆栖迟,一种比面对陆栖夜时更深沉、更诡异的不安,悄然攫住了他的心脏。
窗外的城市依旧灯火通明,而新的阴影,似乎正从看不见的角落,再次缓缓弥漫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