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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交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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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清晨,天光尚未彻底明亮,檐角还挂着前夜的霜凌。
夏清圆刚梳洗停当,正要往凤仪宫去,周全便悄步入内,垂首禀告——
“主子,大皇子殿下在宫门外求见。”
“大皇子?” 夏清圆微微一怔,心头飞快盘算。
昨夜萧翊并未提及将大皇子托付于她,此刻突然前来,是何用意?
但人已到了门前,若避而不见,传扬出去,言官的唾沫怕是能将临华宫淹了。
她轻吁一口气,稳住心神:“请大殿下进来。”
既不能怠慢,亦不可过于热络。她转向锦娘低声吩咐:“你去趟御书房,就说大皇子在临华宫稍坐,稍后周全会送他去资善堂。”
话音未落,一道略带稚气却刻意端着腔调的声音已从门口传来:“不必了。”
萧昀踏过门槛。
数月不见,他身量拔高不少,已褪去几分孩童的圆润,眉目间依稀有了少年轮廓。
他穿着皇子常服,背脊挺得笔直,神情却带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故作老成的疏离。
“父皇正接见赫连部使臣,无暇见我。”他目光扫过殿内,最后落在夏清圆脸上,并无见礼之意。
夏清圆心中诧异,面上仍是温婉:“今日资善堂休沐?”
“母后近日也不知忙些什么,本殿正好清闲。”他语气轻松,显然尚不知凤仪宫惊变。
瞥见几上那碟新制的羊脂卷,他径自上前,连盘端起,翻身仰卧在窗边那张铺了软垫的小榻上,拈起点心便往嘴里送。
“殿下,皇后娘娘吩咐过,炸物燥热,不宜多用……”随侍的小太监慌忙上前,声音发颤。
“都说了母后没空!”萧昀眉头一拧,语气陡然转厉,“再啰嗦,仔细你的皮!”
夏清圆看在眼里,心火暗窜——
这孩子进门不行礼,举止散漫,言辞倨傲,与皇后在时那副规矩谨慎的模样判若两人。
不过短短数日,何至于此?
“还有别的么?”萧昀又灌了口茶,抹了抹嘴角的油光,“龙鳞酥?百果酥?一并端来。”
这是将临华宫当成膳房了?
夏清圆压住心头的无奈,拿起帕子替他拭去衣襟上的点心碎屑,语气尽量和缓:“殿下与本宫…似乎,不算熟稔?”
萧昀接过锦娘新奉上的龙鳞酥,大口咀嚼,腮帮鼓动,目光却在她身上逡巡,带着不加掩饰的打量。
“怎么不熟?上回临华宫死人的时候,本殿随母后来过。”
他嗤笑一声,稚嫩的嗓音里透出不合时宜的刻薄,“你那会儿吓得脸色发白,活像只没胆的鹌鹑。”
“呼——”夏清圆暗暗吐出一口浊气,强按下想将他拎起来教训一顿的冲动。“殿下今日来,可是有事?”
“宫里都说你得宠,本殿来看看,你这儿有什么新鲜玩意儿。”萧昀丢开吃剩的酥皮,扯过榻上的狐皮毯子往身上一盖,竟是要躺下,“乏了,补个觉。”
夏清圆眼角在跳——
这孩子言行举止,浑似个被骄纵坏了的纨绔。欠揍!
她看了眼滴漏,不再多言,只吩咐周全:“你在此伺候殿下,仔细些。锦娘,去御书房外候着,待皇上得空,即刻禀报大皇子在此。”
言罢,不再耽搁,乘辇前往凤仪宫。
记忆里初次踏入凤仪宫请安时,那满殿的织金富丽、氤氲的牡丹暖香,曾让她真切体会到何为“天家富贵”。
而如今,不过短短数日,昔日的煊赫已荡然无存。
宫门冷清,阶前积雪未扫,只余几只寒鸦在枯枝上哑声啼叫。空气中弥漫着冰雪的凛冽,更深一层,是人心涣散后特有的、萧瑟的死气。
她明悟:在这深宫,无论是人、是物,乃至草木,皆需仰仗权力方能鲜活。
皇后端坐于临窗的书案后,正执笔书写。
御前那日的崩溃已无踪迹,她恢复了惯常的端庄姿态,只是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眼底布满血丝。
见来人是夏清圆,她眼中掠过一丝了然,放下笔,声音干涩:“皇上让你来……是连最后一面,都不愿见了?”
夏清圆心下一动。
那日御前,当皇后谋害皇嗣的罪行被揭破时,萧翊的反应并非震怒,而是一种带着讥诮的了然与浅淡的失望。
帝后之间,似乎并无寻常夫妻的情分,更像一场心照不宣的清算。
“前朝事务冗杂,皇上确不得闲。” 她实话实说,语气里刻意掺入一丝不易察觉的安抚。
皇后只低低冷笑,显然不信:“直说吧,是废后诏书,还是……鸩酒白绫?”
夏清圆缓缓摇头。
奇怪的是,目睹皇后落魄至此,她心中并无预想中的快意,反倒生出一缕物伤其类的苍凉。
她取出袖中誊录的文书,声音平静:“三日前,安定伯夫人殁了。”
“安定伯”三字让皇后怔忡片刻,随即,她眼圈倏然泛红,嘴角却扯开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也好……免遭落魄之罪,也是福气。”
“这是刑部罚没后,冯府所余资产的明细。” 夏清圆将册子推至案前,“府中眼下无人主事,皇上准您过目。您看,如何处置妥当?”
“你想如何处置,便如何处置。” 皇后抬眼,目光锐利如锥,“何必惺惺作态?你当日接下联姻,图的不就是这些么?”
她语带不甘:“用我冯家的残势,去补你夏家的短。”
夏清圆并未因这讥讽动怒,也未否认。
她只是展开另一份待办清单,笔墨已备,语气公事公办:“世子年幼,当从冯氏宗族中择一敦厚贤能、颇有声望者代为教养。娘娘以为,何人堪当此任?”
皇后凝视她片刻,终是吐出一个名字。
夏清圆提笔记下,笔尖沙沙,在寂静殿中格外清晰。
“刑部抄没后,尚余御赐与私置田产合计五万亩;京郊园林两处;古董字画百余件;现银七十万两。”
她念着数字,每报一项,心中对“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便多一分实感,也更警醒——夏家,绝不可重蹈覆辙。
“树倒猢狲散,分家在所难免。这些产业,娘娘打算如何分割?”
皇后闭了闭眼:“御赐田宅不可动。余下……世子留七成,其余三成,各房均分便是。”
她见夏清圆运笔如飞,所录条目径直写在那份预备呈递御前的奏折上,不由疑道:“你……不取分毫?”
夏清圆不答,直到将产业条目悉数录毕,合上奏本,才另取出一册空白蓝皮簿子。
抬眸,缓声道:“门生故吏。”
皇后短暂怔忪,旋即,竟低笑起来:“你不贪财。但你贪的,更大。” 她恍然,“是本宫小瞧了你。”
国公府最珍贵的,或许不是库房里的百万金银,而是三样看不见的东西:一张能直达天听的关系网、一个在关键时刻能调动资源的信誉符号,以及一本记录着百年官场恩怨与人情往来的“私账”。
后者,往往比金银更致命,也更诱人。
“即便娘娘不念冯瑚,世子总是您的亲弟弟,尚未及冠。”
夏清圆目光沉静,无悲无喜,只陈述利害,“三日后礼成,冯夏便是姻亲,休戚与共。若无嫔妾与夏家在后周旋打点,您觉得,世子可能抵挡住宗族内外的瓜分蚕食?”
她顿了顿,语气依旧平稳:“但嫔妾,亦不做无利可图之事。”
皇后听懂了。
将冯家的政治遗产交予夏家经营,有姻亲之名,夏家不至于敲骨吸髓,但也必会抽取应有的利益。
然而,与其被群狼分食殆尽,不如与夏家合作——至少,夏家行事在皇帝眼皮底下,总会留有分寸。
足足半个时辰,皇后才将冯家在朝野上下、盘根错节的关系网络——亲属、故旧、门生——逐一交代清楚。
“还有。” 夏清圆笔下未停。
“还有?” 皇后蹙眉。
“宫中。” 夏清圆搁笔,抬眼直视她。
“婉昭仪莫不是失心疯了?” 皇后打断她,声音陡然转冷,“本宫何来……”
“七日后,科举开考。” 夏清圆打断她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娘娘的二弟名列考生之中,但届时步入考场的,会是锦娘的弟弟——林世安。”
她看着皇后瞬间巨变的脸色,继续道:“此事,嫔妾从未对任何人提及,皇上亦不知情。此刻,二公子想必正踌躇满志,欲借科场为冯家挣一个翻身的机会。”
“新政后的首考,皇上的重视,娘娘心知肚明。若二公子寻枪手代考之事,在开考当日、于众目睽睽之下被揭发——”
后果不言而喻。
那将不仅是帝王的震怒,更是天下士林的口诛笔伐。冯家残存的仕途希望,将就此彻底断绝。
皇后指甲深深掐入掌心,声音从牙缝里挤出:“你……威胁本宫?”
“嫔妾不敢。” 夏清圆自始至终神色未变,仿佛只是在分析一桩寻常利弊,“嫔妾根基浅薄,宫中步步荆棘,所求不过借娘娘之余荫,谋一个安身立命之所。”
皇后死死盯着她,怒极之后,眼底反而掠过一丝奇异的恍然。
“你这般聪慧…” 她忽然扯了扯嘴角,语气飘忽,“倒让本宫,想起另一个人。”
她向前倾身,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询:
“那日御书房外……皇上是否,先见了德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