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4、分寸 ...
-
出了御书房,夏清圆被扑面而来的冷风猛地拍醒,方才紧绷的神魂骤然一松,才后知后觉地感觉到——
怕。
不是怕皇后的歇斯底里,不是怕太后深不可测的盘算,甚至不是怕这桩婚事可能带来的无穷后患。
是怕他。
他方才那一眼,像剥开了她层层皮肉的剔骨刀,看清了她所有算计的脉络。
连她自己都尚未理清的野心,都被他看得分明。
可她不后悔。
必须要抓住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皇上并未彻底削去恩荫,冯国公府世子年幼,现在便如稚子怀金于闹市场,谁都想在这苟延残喘的百年望族身上分些残留的膏腴。
同样的,田产、人脉、在京势力、权贵纽带,这些也是根基浅薄的夏家最急需的“硬通货”。
拒绝这次联姻,只是暂时避开一个“坏亲家”。
但如果,这次联姻成了,夏家便有可能将这些散落的政治遗产慢慢吸纳、转化,完成一次凶险却必要的原始积累。。
只是,委屈大哥了。
想到夏青樟,她心头猛地一抽,被愧疚紧紧包裹着。
大哥那样温厚持重的性子,只要她开口,哪怕心中千般不愿,万般委屈,也一定会点头。
还有他……会怎么想?
御座上那个“准”字落下时,她几乎听见自己脑中某根弦绷紧到极致、几欲断裂的铮鸣。
她读懂了萧翊眼中那瞬闪过的惊怒,以及沉淀下去后,比怒意更令她心悸的……审视。
他看穿她了。
这认知比寒风更刺骨。
他看穿了她的野心,看穿了她试图在家族与他之间寻找平衡,甚至看穿了她想利用他帝王的“金口玉言”来反制他。
他会觉得被冒犯吗?会觉得她贪得无厌、得寸进尺吗?
还是,如她最隐秘赌注的那样,反而会因这份“胆魄”而……另眼相看?
后一种可能,让她心尖颤栗,分不清是恐惧还是某种更复杂的期待。
会不会彻底失宠?
有可能。帝王心术,最忌后妃野心膨胀,干涉前朝,结党营私。
她今日所为,桩桩件件都踩在红线上。
一股难以言喻的隐秘酸涩猝然涌上喉间。
寒风卷着雪沫,扑在她滚烫的脸颊上,带来刺痛的清醒——
没有回头路了。
后续几日,前朝风雷疾走。
刑部以罕见的高效厘清冯家案卷,奉旨封存——
冯国公下狱,国公爵位降为“安定伯”,丹书铁券收回,半数家产抄没。
曹扣军彻底失势,贤妃却反常地亲修家书往陇西,劝告宗族“感念圣恩,子弟当勤勉报国”。
皇后禁足削权,大皇子的归属成了新的暗流涌动之地。
而原本对科举新政犹疑观望的各方势力,经此一役,终于看清了帝王不容置疑的决心。不过数日,守旧派态度陡然转变——
世家唯恐被冯家牵连,竟异常积极地为科举改革募款,意图“破财消灾”;
宗室奏折雪片般飞入宫中,尽是“圣明烛照”、“功在千秋”的颂圣之词;
康王忙于应付皇上“证明清白”的“好意”,太后亦推说“凤体违和”,从漩涡中悄然抽身。
只是,所有人心照不宣地遗忘了凤仪宫。无人敢提废后,更无人敢求情。
萧翊整合连日召见重臣与寒门学子的意见,新政终以雷霆之势落地——
设立“科举革新事务处”,合并原督查班。该机构直隶御前,不占旧有编制,薪酬由内帑特批专款直接拨付,彻底斩断与旧官僚体系的利益勾连。
其职权涵盖制定糊名誊录细则、招募培训誊录员、巡视考场、复核试卷,裁决权高于礼部常规流程。
同时,明令取缔“行卷”旧制,并开设“经世实务特科”:以应对水患、边务等急务为名,由皇帝下诏求才。考试内容直指策论、算术、律法等实学,并明文允许寒门自荐与地方官举荐。由革新事务处全权负责,意在快速选拔一批可用之才,充实关键岗位。
圣旨颁下,士林振奋,民间称颂。一股崭新的、务实求变的风气,悄然涤荡着朝堂。
而夏清圆像是力竭了,过了几天两耳不闻窗外事的日子,每天使唤锦娘换着花样地做吃的,吃饱了就在书房里重新翻开那些蒙了尘的画本。
其间,有不少来拜访的宗室女眷,也被她推辞染了风寒挡了过去。
她似乎料定了萧翊不会来,也懒得打扮,长发用根玉钗半挽着,只穿着件家常棉袍,松松垮垮地裹着。
所以萧翊来时,便瞧见这么一幅景象——
她正没骨头似地窝在窗下的摇椅里,摇椅咯吱轻响。
暖炉烧得极旺,将她半边脸颊映得红扑扑的。
她手里捧着一只白玉小碗,碗里盛着碎冰与紫红的梅子,指尖拈起一颗,正往唇边送。
听见动静,她侧过头来,动作和表情都有一刹那的凝滞。指尖那颗梅子“啪嗒”一声,掉回碗里,溅起几点冰凉的汁水。
萧翊已朝她走了过来。
他今日未着朝服,一身墨蓝织金云纹的常服,玉冠束发,步履间带着外间未散的寒气。
脸上瞧不出喜怒,目光却将她从头到脚扫了一遍,最后落在她手里那碗冰镇梅子上。
“胖了。”他开口,声音平静无波,听不出是陈述还是评判。
夏清圆下意识捏了捏自己的脸颊,才反应过来他是在说自己。
她这几日确实吃得有些多,被这么直白地点破,耳根不由泛起一丝窘迫的热意,却又因他这突如其来、没头没脑的一句,驱散了心底那点惶然。
她急着起身见礼,手里的白玉碗往旁边小几上一搁,碗底与桌面磕出清脆一响。
“皇上倒是清减了些。”她抬起眼,目光在他脸上逡巡片刻,语气很轻,听不出是关心还是别的什么,“前朝的事……都顺当了?”
萧翊没答她这试探,径自拉着她在摇椅旁的绣墩上坐下。
摇椅本就窄小,他这一坐,两人之间的距离骤然拉近,暖炉的热气混杂着他身上清冽的松柏气息,无声地弥散开来。
他目光掠过她松散的发髻、家常的棉袍,最后落回她脸上。
那双杏眼里的神色有些复杂,像是忐忑,又像是努力维持的平静,底下还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尴尬?
“冯家的案子,刑部正在收尾。”他开口,语气转入了正题,却依旧不疾不徐,“但有些事,官中不便插手。”
夏清圆的心提了起来,指尖无意识地蜷缩进袖中。
“皇后母亲新丧,内宅乱成一团,尚未成年的世子如何安置、剩余的资产如何暂行打理、还有……”
他顿了顿,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一瞬,“皇后虽被禁足,但冯家毕竟是她的母族。大皇子的体面,朕还得顾着。”
他身体微微前倾,暖炉的光在他深邃的眸中跳跃:“这些内宅琐事、人情往来,官中不好插手,交给底下的奴才又怕失了分寸。你去一趟凤仪宫,见见皇后,把该了结的了结了,该安排的安排了。”
这不是商量,是吩咐。
是帝王在风波暂歇后,对夏清圆这颗“不安分”的棋子,重新下达的指令。
也是对冯夏姻亲这个新身份的第一次正式启用——从此,夏家与冯家残余势力的粘连与切割,她需得亲自上手。
夏清圆听懂了。一股沉甸甸的东西压上心头,这本就是她伸手去够时,早该料到的责任。
“臣妾……”她垂下眼帘,声音有些干涩,“该以何种身份去?又以……何种立场去处置?”
“你是朕的昭仪,也是冯家如今名义上唯一的姻亲。”萧翊的声音很稳,带着一种冷酷的清晰,“至于立场……”
他忽然伸手,指尖轻轻拂过她散落在颊边的一缕发丝,动作温柔,说出来的话却带着寒意:“你当初在御书房,替你兄长应下这门亲事时,不就已经选好了立场么?”
夏清圆微微一僵。
那日的对峙与算计,彼此心知肚明。此刻被他这样轻描淡写地提起,像一根细针,精准地刺破了这些时日她刻意维持的平静假象。
暖炉里炭火“噼啪”炸开一朵小小的火花。
殿内一时寂静,只有两人轻浅的呼吸声交织。空气里弥漫着暖香、梅子酸甜的气息,以及一种微妙而紧绷的张力。
忽然,萧翊的目光落在她方才搁下的白玉碗上。“还吃冰?”
他语气听不出情绪,“身子好了?”
夏清圆怔了怔,才意识到他或许听闻了她“染风寒”的托辞。
她脸上那点强装的镇定有些挂不住,含糊道:“已经无碍了。”
萧翊没再追问,却也没移开目光。
他就这么看着她,看着她因他的注视而逐渐泛红的耳尖,看着她微微颤动的睫毛,看着她下意识抿紧的唇瓣。
然后,他极轻地叹了口气。
那叹息轻得像羽毛拂过心尖,却让夏清圆浑身一颤,猛地抬眼看他。
萧翊脸上没什么表情,但眼底深处那层冰封的锐利,似乎融化了一角,露出底下些许复杂的、她看不懂的思绪。
像是无奈,又像是一点极淡的……放纵?
“三日后你兄长大婚,”他忽然转了话题,声音也放低了些,“朕准你出宫。戴上该戴的,去见该见的。”
他指的是那顶珍珠翟冠,也是她“婉昭仪”的身份。
这算是安抚?是在告诉她,他不再追究之前的冒犯了?还是提醒她别忘了本分?
夏清圆心头五味杂陈,愣愣地点了点头。
萧翊似乎满意了,终于将目光从她脸上移开。放松了些,重新靠回椅背,闭目养神。
夏清圆则坐在一旁发呆,目光落在他带着疲惫的脸上,心里乱糟糟的。
一刻后,他起身时,随手拿起了小几上她看了一半的话本,翻了两页,眉头微挑:“《月下奇缘》?还没看腻?”
语气里带着点熟悉的、久违的调侃。
夏清圆脸颊一热,伸手想夺回来,却被他轻轻避开。
指尖相触的瞬间,两人俱是一顿。
那温度一触即分,却在皮肤上留下鲜明的烙印。夏清圆慌忙收回手,心脏在胸腔里不争气地跳快了几拍。
萧翊将话本合上,放回原处,手指在封面上无意识地敲了敲。“行了,”
他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在夏清圆面前投下一片阴影,“朕还有折子要批。凤仪宫那边……你自己把握分寸。”
他没有说“朕相信你”,也没有说“别让朕失望”。
但这句“自己把握分寸”,已是一种默许,甚至是一点有限的放权。
夏清圆跟着站起身,这次规规矩矩地福了福:“臣妾遵旨。”
萧翊走到殿门边,脚步顿了顿,没有回头,只留下一句:“天还冷,少吃些冰。”
说罢,帘子一掀,带着外间的寒气,走了出去。
殿内重归寂静,暖炉依旧烧得旺,梅子甜香犹在。
夏清圆站在原地,半晌,缓缓抬手,摸了摸自己依旧有些发烫的耳垂。
方才那一刻的紧绷、试探、尴尬,以及最后那一点若有似无的、别扭的关切,混杂在一起,什么滋味都有。
她走回摇椅边,重新端起那碗冰镇梅子,指尖触到碗壁沁人的凉意,又让人重新清醒了些。
许久,她捻起一颗梅子,放入口中。
酸,甜,还有冰渣化开时刺刺的凉,直冲脑门。
她轻轻打了个哆嗦,却将那颗梅子,慢慢咽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