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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前尘 ...

  •   香线袅袅腾起,烟迹在半空打了个旋,又无力地散开。

      “本宫就知道。德妃不会放过这个落井下石的机会。”

      夏清圆眉心微蹙:“德妃……不是与贤妃不睦么?”

      “贤妃?她不过是看不惯皇上待德妃不同。”皇后嗤笑一声,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袖口繁复却已黯淡的绣纹,“那点争风吃醋的把戏,算不得什么。”

      她顿了顿,目光在夏清圆脸上停留片刻,似在掂量。
      良久,她起身,从博古架深处取出一只鎏金狻猊香炉,拈起一截素心兰香点燃。青烟笔直而上,在凝滞的空气里切开一道细痕。
      “冯家日后……少不得要仰仗你。”她声音低下去,带着某种破釜沉舟的沙哑,“有些旧事,你还是知道为好。”

      “德妃出身将门。她父亲曾是先皇的禁军统领,兄长是武仁太子的东宫戍卫官。”
      皇后目光透过缠绕的烟,看向更远的地方,“这样的家世,她本该是太子妃的。可就在议亲那日——武仁太子,暴毙东宫。”

      殿内陡然死寂。

      “先帝震怒,下令彻查,刑狱大兴。可查来查去……”皇后扯了扯嘴角,似在嘲讽,“最后却只贬了几个太医了事。”
      “德妃父兄以‘戍卫不力’之罪被贬往西境,无诏不得返京。之后,先帝一纸诏书,将她赐给了当时还是三皇子的皇上。”

      “起初那几年,皇上待她极好。”皇后声音飘忽起来,像在追溯一场褪色的旧梦,“那般盛宠……连本宫都要避让三分。”

      夏清圆静静听着。

      “我冯家的一品国公的爵位,也是先祖真刀真枪从尸山血海里挣出来的。便是在先帝朝,亦是御前近臣。”皇后语气里掺进一丝复杂的骄傲与痛楚,“后来西境战事吃紧,我兄长奉命带两千兵马押送粮草辎重前去驰援……”

      她忽然顿住,喉头滚动了一下。
      “那两千兵马,连人带粮,如同人间蒸发。”每个字都像从齿缝里挤出来,“皇上派人查过,踪迹全无。”

      “之后……坊间便有传言,说我兄长携军资投敌。”皇后闭上眼,长睫剧烈颤动,“虽无实证,冯家为避嫌,也只能渐渐淡出朝局。”
      “而德妃父兄因补给断绝,苦战数日,最终……战死沙场。”

      夏清圆指尖猛地收紧。

      “当时德妃正有身孕,惊闻噩耗血崩,孩子也没保住。” 皇后指尖一颤,“自此,她便恨毒了我冯家。”

      殿内只剩下香线燃烧时极细微的嘶响。窗棂外天色晦暗,铅云低垂,压得人喘不过气。

      皇后睁开眼,眸底一片荒芜的茫然,“本宫这些年暗中派人寻过兄长下落,皆是无功而返。连皇上……怕也认定他叛国投敌了。”
      她忽然倾身向前,抓住夏清圆的手腕。那力道极大,指甲几乎掐进肉里:“可他前途无量!冯家是三朝元老,他有什么理由叛国?!”

      夏清圆腕上一阵刺痛,却没有挣脱。

      皇后松开手,压住情绪,倚回冰冷的紫檀案沿。“那日御书房外,皇上怕是……一见德妃,就想起这桩前尘,少不得重罚冯家。”

      她苦笑,眼底涌上深切的疲惫与迷茫,“君恩如流水……或许本宫,从来没看透过皇上。”
      “按说德妃经历如此变故,皇上本该更为怜惜才是。”她喃喃自语,像在梳理一团乱麻,“可先帝驾崩、皇上登基后,待她却变了。”
      “仍是关照——登基便封为正一品妃,饮食起居常亲自过问。却不给宠,也不给权。”

      皇后抬眼,烛火在她瞳仁里跳动,“就连贤妃欺辱,他也……从不过问。”

      夏清圆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重重撞了一下。

      “本宫常想,”皇后声音轻得像叹息,“德妃与皇上之间,怕是藏着些……见不得光的辛秘。”
      她忽然转向夏清圆,目光锐利如刀:“你太会揣摩圣意,未必是好事。”

      这两句话像冰锥,猝然扎进夏清圆心口。
      她隐约觉得——皇后伴驾九年,历经风浪,那双看过太多起落的眼睛里映出的,或许是更接近真相的影子。

      “皇上既未下旨废后,本宫也还不想死。”皇后眼神中的迷蒙倏然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冷酷的清醒,“所以宫里的人手,本宫不能尽数交予你。”
      皇后在纸上写下大约十余个人名,递给夏清圆,算是对“二公子替考”这件事的妥协。
      她顿了顿,语气放缓,却字字清晰:“但冯夏姻亲已成,你只管放心——本宫不会害你。”

      夏清圆也不再强求,敛衽一福:“为今日这番话,嫔妾谢过娘娘。”

      “皇上未登基那几年,昀儿养在太后膝下。”皇后转身望向窗外,背影挺直却孤峭,“这两年有本宫压着,性子总算规矩些。往后……就劳你多费心了。”

      夏清圆颔首。

      “本宫身边有个叫金忠的奴才,是宫里与冯家通气的喉舌。”
      话音落,余音在空寂的殿内袅袅不散。
      “只有昀儿好好的,”皇后最后的声音轻得像香灰,却带着灼人的余热,“冯家才会好好与你夏家相处。”

      窗外的天光又暗了一分。香线将尽,最后一缕青烟挣扎着盘旋上升,终于无声无息地,消散在满殿凝固的寒意里。

      夏清圆拖着疲惫的步子刚踏进临华宫门,便被眼前的景象震得倒抽一口冷气——
      这哪还是她那个素日清净整齐的宫室?

      院子里,她精心挑选、准备带回府给大哥贺喜的几匹云锦,被扯得七零八落,像彩色的水草般胡乱挂在光秃的梅树枝桠上,在寒风里凄惨地飘荡。
      她特为新郎定做的那顶赤金累丝玉冠,此刻正歪戴在大皇子萧昀的脑袋上,金丝勾乱了他束得好好的发髻,随着他上蹿下跳的动作疯狂摇摆。

      更别提那些零碎——
      羊脂玉佩的穗子被扯散了;珍珠项链的丝线崩断,莹白的珠子滚得满地都是,几个小太监正撅着屁股满地找牙似的追着捡。

      “快!把那蜜煎雕花梅子球给本殿端来!还有喜饼!母后宫里都不许吃,定是你这小气鬼藏私了!”萧昀一脚踹翻了挡路的小杌子,手指头几乎戳到荔枝鼻尖上。

      荔枝气得眼圈发红,却不敢还嘴,只护着身后食盒:“殿下,这是主子备着……”

      “什么主子备着!现在都是本殿的!”萧昀伸手就抢,动作间脑袋上的花冠“哐当”掉在地上,他也浑不在意。

      夏清圆太阳穴突突直跳。
      她看着萧昀——这孩子像是要把过去两年在皇后严格管束下没敢撒的野、没敢耍的横,一股脑儿全补回来。
      那嚣张的气焰,活脱脱一只刚放出笼子、瞅准了没人敢真打他,就拼命尥蹶子的小野马。

      “听说你后日要出宫?去夏府?”萧昀眼尖瞥见她,立刻调转矛头,几步蹿过来,拦在她面前,仰着下巴,“带本殿一起去!”

      夏清圆深吸一口气,试图讲理:“殿下,宫外……”

      “少糊弄本殿!”萧昀打断她,小脸上满是不屑与恶意,“不就是你大哥要娶那个冯家丑八怪吗?本殿倒要去看看,到底有多丑!到时候本殿就往她身上扔炮仗,吓死她!”

      “殿下慎言!”夏清圆脸色一沉。

      “偏要说!”萧昀像是找到了新乐子,变本加厉,“丑八怪!丑八怪嫁丑八怪!天造地设!略略略——” 他甚至做了个极不雅观的鬼脸。

      夏清圆气得手指发颤,脑子里嗡嗡作响。
      她看着这无法无天的小魔王,再看看满院狼藉,一股无力感夹杂着怒意冲上头顶。
      心里那点因皇后处境而生的物伤其类的苍凉,此刻被熊孩子搅得烟消云散。

      她闭上眼,揉了揉突突直跳的太阳穴,嘴里无声地、咬牙切齿地默念:
      “这要是我儿子……这要是我儿子……屁股不给他打开花,我跟他姓!”

      “噗嗤。”
      一声极轻的笑,自身后传来。

      夏清圆浑身一僵,猛地回头。

      只见萧翊不知何时已悄无声息地立在宫门影壁旁,一身墨色常服几乎融在阴影里。
      吴全顺跟在他身后半步,眼观鼻鼻观心,努力缩减自己的存在感。

      萧翊脸上还残留着一点未来得及敛去的、看热闹般的笑意,但当他目光转向院内——
      看清萧昀头顶歪斜的珠花、满地的狼藉、以及那孩子脸上嚣张跋扈、口吐恶言的模样时,那点笑意瞬间冻结,眼底骤然卷起风暴。

      他为了保护这孩子,严令宫人封口,不许透露冯国公府与皇后获罪的半个字,只怕他承受不住,想着慢慢疏导。
      却没想到,换来的竟是这般变本加厉的荒唐与顽劣!

      萧翊抬步,走进院子。
      他的脚步并不重,甚至比平日更稳,但每一步都像是踩在紧绷的弦上,带着山雨欲来的低气压。

      原本闹得正欢的宫人们瞬间僵住,呼啦啦跪了一地,头埋得极低,连大气都不敢喘。

      萧昀背对着门口,还没察觉,正叉着腰指挥一个小太监:“你!去给本殿找炮仗来!要最响的!后日本殿非得……”

      他的话戛然而止。
      因为他看见了跪满一地的宫人惊恐的眼神,也感受到了身后那道视线。

      萧昀脖子有些僵硬地,一点点转过来。
      对上萧翊沉怒面容的瞬间,他脸上所有的嚣张气焰如同被冷水泼灭,眨眼间换上了一副惯有的、带着些许怯生生的乖巧模样。
      “父……父皇。”他小声唤道,甚至还下意识理了理自己凌乱的衣襟,试图站得更端正些,只是头上没了花冠,几缕乱发翘着,显得有些滑稽。

      萧翊走到他面前,停下。
      父子二人对视着。一个试图用乖巧掩饰惊慌,一个眼中怒意翻涌如海。

      然后,在所有人惊愕的目光中——
      萧翊抬手,干脆利落地扇了萧昀一记耳光。

      “啪!”
      声音清脆响亮,在骤然死寂的庭院中回荡。

      萧昀被打得偏过头去,白嫩的脸上迅速浮起清晰的红色掌印。
      他彻底懵了,瞪大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萧翊,连哭都忘了。

      宫人们将头埋得更低,恨不得钻进地缝里。

      萧翊收回手,指节微微收紧。他看着儿子瞬间红肿的脸颊和惊骇的眼神,脸上沉怒未消,声音冰冷,一字一句,砸在寂静的空气中:
      “这一巴掌,是教你何谓‘人言’。”

      “再让朕听见你口出恶言、践踏他人,”他顿了顿,目光如寒冰利刃,刮过萧昀瞬间惨白的小脸,“朕便让你知道,什么是‘君父’。”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6章 前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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