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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破局 ...

  •   三日后,亥时初刻。
      城南悦来茶馆早已打烊,后巷隐在浓稠的夜色里,只有檐角几盏气死风灯在寒风中摇晃,投下鬼魅般的光影。

      萧翊独自站在巷口。
      他穿着那身洗得发白的靛蓝布袍,脸上粘着蜡黄的假皮和那两撇可笑的八字胡,指尖在袖中无意识地捻着一枚温润的羊脂玉扳指——那是今日出门前,夏清圆悄悄塞进他掌心的。
      “带着这个,”她那时垂着眼睫,笑盈盈:“我爹说……玉能辟邪。”

      萧翊当时没应声,只是将那枚还带着她体温的扳指套在了小指上。
      此刻,扳指内侧精细雕刻的缠枝莲纹抵着指腹,传来细微的、安定的触感。

      “宋公子来得准时。”
      阴影里踱出一个人,正是三日前那个头戴瓜皮帽的掮客。他今夜换了身深褐色绸缎袄子,脸上堆着比那日更殷勤三分的笑,眼睛却像钩子似的在萧翊身上刮过。
      “钱备好了?”

      萧翊从怀中取出一张银票——五百两面额,通宝钱庄的印鉴在昏黄灯光下泛着冷光。

      掮客眼中贪婪一闪而过,却按住银票没接,反而侧身让出身后一人:“宋公子爽快。只是规矩如此,须得先见过引荐人。”

      有人从更深的阴影里走出来——
      四十上下,面容清癯,穿着半新不旧的藏青直裰,手里握着卷书,倒真有几分清客幕僚的模样。
      他上下打量萧翊,眼神里带着居高临下的审视:“你就是夏大人在扬州老家的表侄婿?”

      萧翊垂眼,姿态放得很低:“正是。晚生宋逍,久仰曹尚书,特来求个机缘。”

      “机缘……”幕僚轻哼一声,接过银票对着灯光验看,确认无误后才慢条斯理道,“尚书大人日理万机,寻常人自然见不着。不过你既是夏大人亲戚,又诚心至此……也罢。”
      他从袖中取出一封未曾署名的信函:“三日后,持此信去礼部衙门外巷‘翰墨斋’,自有人接应。届时会安排你拜见尚书大人门下一位管事,若文章尚可,或能得几句指点。”

      话说得含糊,意思却明白——五百两,只够买一个见管事的机会。

      萧翊心中冷笑,面上却做出感激神色,正要伸手接信——
      “且慢。”
      幕僚忽然将信往回一收,目光锐利如刀:“宋公子,有句话得说在前头。此事关乎尚书清誉,若他日有人问起……”

      “晚生明白。”萧翊接口,“银钱是资助同乡学子的义捐,信件是请教经义的拜帖,绝无他意。”

      幕僚满意颔首,将信递出。

      就在萧翊指尖即将触到信笺的刹那——
      “抓贼啊——!”

      一声凄厉的尖叫毫无征兆地从不远处的巷口炸开!
      紧接着是凌乱的脚步声、女子的哭喊、男人的怒骂,混杂着瓷器碎裂的刺耳声响,像一盆滚油泼进了死寂的夜。

      萧翊猛地回头。
      这不是他们约定的信号!
      他猛地转头看向掮客和幕僚,却见两人脸上非但没有惊慌,反而露出一种早有预料的、阴冷的笑意。

      “看来今夜不太平啊,宋公子。”幕僚慢悠悠将信收回袖中,声音陡然转厉,“来人!”

      话音未落,巷子两侧低矮的院墙后,“呼啦啦”跃出十余名黑衣劲装的汉子!
      这些人动作迅捷、步伐统一,腰间佩刀虽未出鞘,但那股子肃杀之气绝非寻常地痞——是训练有素的府兵!

      “你们……”萧翊后退半步,背脊抵上冰冷的砖墙。

      “我们?”掮客嗤笑,脸上的谄媚尽数褪去,只剩赤裸的恶意,“宋逍,你真当五百两就能买通曹尚书?实话告诉你——今夜这事,本就不是为你准备的。”

      他上前一步,压低声音,每个字都像淬了毒的针:
      “要怪,就怪你那位好亲戚夏翀。一个六品修撰,也敢在朝堂上跟曹尚书叫板?既然他想要清名,曹尚书就送他一份大礼。”
      幕僚冷冷接口:“衙门巡夜,正好遇见了夏大人的亲戚行贿,人赃并获。”

      他盯着萧翊,一字一顿:“阅卷官夏翀,暗中授意亲属笼络学子、结党营私,更甚,欲行舞弊之实!”

      原来如此。
      萧翊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眸中最后一点温度也消散殆尽。

      好一场局中局。

      借他这个“夏家姻亲”,将脏水泼到夏翀身上。
      只要今夜坐实了“行贿未遂”,明日朝堂上,曹扣军便能以“大义灭亲”的姿态,反手将夏翀钉死在耻辱柱上。

      而真正的交易?那封永远送不到他手里的信,那五百两来路不明的银票——都将是铁证。

      “时间差不多了。”幕僚看了眼天色,“宋公子,委屈你……”

      “等一等。”萧翊忽然开口。
      声音不高,甚至还有些沙哑,却像一道冰凌划过夜色,让正要上前拿人的私兵动作一顿。

      他缓缓站直身体。
      巷口那场“意外骚乱”还在继续,可萧翊却像完全听不见,只是抬手,用指尖轻轻捻住脸颊边缘——
      “刺啦。”
      一声极轻微的、皮革撕裂的声响。

      蜡黄的假皮被缓缓揭开一角,露出底下真实的肤色。
      然后是另一角,再一角……最后是那两撇滑稽的八字胡,被轻轻扯下,随手丢在青石板地上。

      私兵们愣住了。
      掮客和幕僚也愣住了。
      他们眼睁睁看着眼前这个穷酸书生,一点点褪去伪装。
      方才还带着讨好神色的脸上,此刻却沉静冷峻。目光扫过来时,竟让久经场面的幕僚心头莫名一寒。

      “你……”幕僚喉结滚动,下意识后退半步,“你究竟是什么人?”

      萧翊没答。
      他拿出藏在手心的竹哨,缓缓抵在唇边——
      “咻——!”

      一声清越悠长的哨音,骤然撕裂夜空!

      巷口那场“意外骚乱”的声音越来越弱。
      女子的尖叫停了,男人的怒骂没了,瓷器碎裂声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死一般的寂静。

      然后——
      “踏、踏、踏……”
      整齐、沉重、富有节奏的脚步声,从巷口方向传来。
      那不是几个人,也不是十几个人——是数十人人,手里举着熊熊燃烧的火把,沉默而坚定地涌进这条狭窄的后巷!

      火光照亮了一张张年轻而激愤的脸。
      邓书满走在最前,手里高举着一卷写满字的宣纸,那是他熬了三个通宵写就的、痛陈科场积弊的檄文。
      刑录跟在他身侧,手里紧握着那份从江陵带来的、按满血手印的万民书。
      韩孝闻、还有白日里在书院慷慨陈词的数十名学子……他们全都来了。火把在寒风中猎猎作响,将整条巷子照得亮如白昼。

      “你、你们……”掮客脸色惨白,声音发颤,“你们想造反吗?!”

      “造反?”邓书满上前一步,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我们是要明考纪!除奸佞!”
      他猛地展开手中檄文,就着火光高声诵读:
      “夫科举者,国家抡才大典,士子晋身之阶!然今有宵小,假行卷之名,行买卖之实;借座师之谊,结朋党之私!寒窗十载,不抵白银五百;文章锦绣,难敌权贵一言!此风不除,科场何清?此弊不革,朝堂何宁?!”

      每念一句,身后学子便齐声应和:“此风不除,科场何清!此弊不革,朝堂何宁!”

      声浪如潮,震得屋檐积雪簌簌落下。

      幕僚终于意识到大事不妙,厉声喝道:“拦住他们!快去禀报——”

      话音未落。
      巷子另一端,传来更加沉重、更加整齐、更加令人心悸的声音。
      那是铁甲摩擦的铿锵声,是军靴踏地的闷响,是百战之师独有的肃杀之气。

      一道魁梧如山的身影,出现在巷口。
      火光映亮他漆黑的铠甲,映亮他腰间那柄出鞘半寸、寒光凛冽的佩刀,更映亮他那张虬髯怒张、不怒自威的脸——
      禁军统领,赵羯。

      他身后,是两列沉默如铁的禁军精锐。玄甲在火光下泛着幽冷的光,每一步踏下,青石板都仿佛在震颤。

      府兵们彻底慌了。
      他们或许能对付手无寸铁的学子,但在真正的禁军面前,就像土鸡瓦狗。

      赵羯看都没看他们一眼,大步走到萧翊面前,单膝跪地,铠甲碰撞出铿锵之音:
      “末将赵羯,奉旨缉拿科场舞弊案犯!请皇上示下!”

      ……

      死寂。
      极致的、仿佛连时间都凝固的死寂。

      萧翊抬眼。
      目光所及之处,私兵们“扑通”“扑通”跪倒一片,抖如筛糠。
      掮客双腿一软,直接瘫坐在了地上,□□间迅速洇开一片深色水渍。
      幕僚面色死灰,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他手里还攥着那封永远送不出去的信,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色。

      他缓步走到那群目瞪口呆的学子面前。
      邓书满手里的檄文“啪嗒”掉在地上。刑录张着嘴,韩孝闻手里的火把歪了都没察觉。所有人都瞪大眼睛,像在看一个从神话里走出来的幻影。

      萧翊弯腰,捡起那份檄文,抖落上面的雪沫,就着火光,一字一句地看。
      “写得好。”

      三个字,很平静。可落在邓书满耳中,却像惊雷。

      萧翊又看向刑录:“江陵百姓的血书,带了吗?”

      刑录如梦初醒,双手奉上。

      萧翊接过,却没看,只是握在手中。然后,他转身,面向所有学子,声音清晰地传遍整条巷子:
      “朕今日在此,亲眼所见,亲耳所闻。”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那一张张年轻而激愤的脸:
      “你们要的清白科场,朕给。”
      “你们要的公平取士,朕给。”
      “你们要的——朗朗乾坤、清平世道——”

      他举起手中那份血书,声音陡然拔高,如金铁交鸣,在雪夜里炸开:
      “朕,让你们亲眼见证!”

      ……
      “万岁!!!”
      不知是谁先喊出来的。
      紧接着,第二个、第三个……所有学子,所有举着火把的年轻人,全都红了眼眶,用尽全身力气嘶吼:
      “万岁!万岁!万岁!!!”

      声浪如海啸,冲破狭窄的巷子,冲上飘雪的夜空,回荡在整个京城的街巷之间。

      远处茶楼二楼。

      夏清圆死死抓着窗棂,指节捏得发白。
      她看着巷中那个被火光与人群簇拥的身影,心口有什么东西,在那一瞬间,轰然炸开。

      滚烫的、汹涌的、从未有过的热流,从心脏最深处奔涌而出,瞬间冲垮了所有理智的堤防。
      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喉咙却哽住了。

      飞鸿站在她身后,也看傻了,喃喃道:“小、小姐……那真是……皇上?”

      夏清圆没回答。
      她只是看着,一眨不眨地看着。

      看着萧翊在震天的欢呼声中,缓缓转身,目光如电,射向瘫软在地的幕僚和掮客。
      “赵羯。”

      “末将在!”

      “拿下。”萧翊的声音没有一丝温度,“所有涉案之人,押入诏狱,连夜审讯。朕要口供,要账本,要他们这些年买卖科场名额的所有证据。”

      “是!”

      “周明堂。”

      “臣在!”人群中,一个穿着青色官袍、面容瘦削严肃的中年官员疾步上前——正是督查班文司主事周明堂。

      “此案由督查班全权督办,禁军协理。”萧翊一字一顿,“凡有阻挠者,以同谋论处。”

      “臣领旨!”

      一条条指令清晰落下,如同精准的棋子,将今夜这场精心布置的陷阱,彻底碾碎、重组,化为刺向布局者最锋利的刀。

      雪越下越大。
      萧翊站在纷扬的雪幕中,他忽然抬起眼,望向茶楼的方向。

      隔着漫天飞雪,隔着摇曳火光,隔着数十丈的距离——
      他的目光,准确无误地,落在了那个倚在窗边的身影上。

      然后,极轻微地,几不可察地——
      他朝她,弯了弯唇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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