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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破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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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还黑着,太和殿前的汉白玉广场却已灯火通明。
凛冽的寒风卷着昨夜未化的积雪,抽打在朱红宫墙上,发出呜咽般的声响。
百官比平日到得更早。
他们沉默地站在各自的队列里,官袍下摆被风吹得猎猎作响,却没人敢挪动半步。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近乎凝滞的紧张——昨夜城南悦来茶馆后巷的事,像长了翅膀,早已传遍了京城的每一个角落。
“听说了吗?皇上……亲自去了。”
“何止去了!赵统领带着禁军,抓了十几号人……”
“连夜审问,听说动了刑……”
低语声像暗流,在队列中窸窣涌动。
曹扣军站在文官队列最前端,脸色在宫灯映照下泛着青灰。他挺直脊背,双手拢在袖中,指节却捏得发白。
昨夜幕僚未归,他就知道出事了。
但他没想到,会是这样。
那个姓宋的穷酸书生……竟是皇上?!
“时辰到——!”
司礼监太监尖细的嗓音划破黎明。
萧翊踏着晨光走进大殿。
他换回了玄色纹龙袍,脸上“宋逍”痕迹已消失殆尽。
而那双眼睛——比平日更深,更沉,像暴风雪过后的寒潭,表面平静,底下却涌动着未散的余威。
他在御座上坐下,没有立刻开口。
目光缓缓扫过下方,在曹扣军紧绷的侧脸上停留了一瞬,又移开。
那一眼,像冰锥刺骨。
“吴全顺。”萧翊终于开口,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念。”
“是。”
吴全顺躬身,展开手中连夜誊抄的奏报,尖细的嗓音在大殿中回荡:
“昨夜,城南悦来茶馆后巷,查获科场舞弊案一桩。涉案者:掮客刘三、曹府幕僚周显,及府兵一十七人。人赃俱获,证据确凿。”
每念一句,曹扣军的脸色就白一分。
“经连夜审讯,刘三供认,其长期为曹府牵线,买卖科场名额、行卷门路,涉案金额累计逾万两。”
“周显供认,昨夜之事,系受礼部尚书曹扣军指使,意图构陷翰林院学士夏翀及其姻亲,伪造行贿证据,以污其清名。”
“砰!”
曹扣军猛地出列,官袍下摆带翻了脚边的铜制香炉,香灰泼了一地。
“陛下!臣冤枉!”他声音嘶哑,额角青筋暴起,“此必是有人构陷!周显虽是臣门下幕僚,但其行事,臣一概不知!至于那掮客刘三,臣更闻所未闻!”
“构陷?”萧翊缓缓抬眸,“曹卿的意思,是学生们构陷你?还是...朕构陷你?”
“臣不敢!”曹扣军噗通跪倒,“臣只是……只是觉得此事蹊跷!那周显或许是受人指使,故意攀咬……”
“指使?”萧翊打断他,语气陡然转厉,“谁能指使他,拿着曹府的印信,打点衙门、收受考生贿赂?!”
他从御案上拿起几样东西扔到他眼前——正是昨夜从幕僚身上搜出的府牌和印信。
满殿哗然。
曹扣军如遭雷击,嘴唇颤抖着,一个字也辩不出。
他的脸色由青转白,又由白转灰。他猛地意识到——
皇上的目标或许不是他,而是要用沸腾的民意、无可辩驳的证据,扫一切障碍,来达到完成科举改革的目的。
若是这样,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陛下明鉴!”曹扣军重重叩首,前额砸在金砖上,发出沉闷的响声,“臣……臣御下不严,致门人胆大妄为,臣有罪!但买卖科场、构陷同僚之事,臣实不知情!定是周显那厮,盗用臣的私章,与外贼勾结,欲行不轨!”
他开始切割。
切割周显,切割掮客,切割所有能切割的。
只要保住自己,就还有机会。
萧翊静静看着他,像在看一场早已预知的戏码。等曹扣军说完,他才缓缓开口:
“曹卿的意思,这一切,都是周显一人所为?”
“是!臣管教无方,愿领失察之罪!”
“失察……”萧翊重复这两个字,忽然笑了。
那笑意很浅,未达眼底,反而衬得眸光愈发寒凉。
“好一个失察。”他站起身,玄色龙袍的下摆拂过御阶,“朕登基之初,便说过,朝堂之上,容不得昏聩无能之辈。科举乃国本,更容不得半点含糊。”
他一步步走下丹墀,靴底踏在汉白玉台阶上,发出清晰的声响。
“你身为礼部尚书,今科主考,却连门下幕僚在外买卖科场名额数年之久,都毫无察觉?”
“昨夜构陷朝臣,动用私兵,假冒官差,闹市抓人——这般阵仗,你说你一概不知?”
曹扣军浑身一颤,冷汗浸透了中衣。
“陛、陛下……”他声音发颤,“臣……臣愿辞去主考之职,闭门思过……”
萧翊转身,重新踏上御阶。声音从高处落下,如冰雪倾覆:
“曹扣军御下无方,有负圣恩,即日起——削去礼部尚书一职,闭门思过,无旨不得出。”
“其今科主考一职,由礼部左侍郎暂代。”
判决落下,不轻,但也不重。
没有立刻问斩,没有抄家灭族,甚至保留了虚衔。
可曹扣军知道,自己完了。皇上今日不动他,是杀鸡给猴看。
果然——
“涉案一应人等,交由督查班、刑部、大理寺三司会审,依律严惩。”
“至于……朝上若还有借行卷之名,收受贿赂者。自觉点,别等着朕一个一个把你们揪出来。”萧翊顿了顿,“举报有功。”
“臣……”曹扣军伏在地上,声音像从齿缝里挤出,“领旨……谢恩。”
每一个字,都像在割他的肉。
萧翊不再看他,目光转向一直垂首侍立的周明堂。
“周明堂。”
“臣在。”
“督查班新立,便遇此大案。朕要你在十日内,厘清此案所有关联,拟出科举改制第一条章程——取缔行卷,推行糊名誊录制。”
周明堂猛地抬头,眼中迸出精光:“臣……领旨!”
糊名誊录!
这意味着,从此以后,阅卷官再也看不到考生的姓名籍贯,再也无法因“行卷”“公荐”而有所偏私。
所有试卷由专人誊抄,笔迹统一,彻底断绝舞弊的可能!
“陛下圣明!”夏翀第一个跪倒,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
紧接着,宋方程、谢停云……越来越多的官员跪下,山呼海啸般的“圣明”声,响彻大殿。
曹扣军跪在人群里,像一尊正在风化的石像。
他知道,自己不仅输了,还成了皇上推行新政的第一块垫脚石。
退朝时,天已大亮。
夏翀走在宫道上,深绯色的官袍在晨光中格外醒目。几个平日里与他并无交集的官员凑过来攀谈。
他一一还礼,脸上依旧是那副温吞的笑,可心里却像压着一块巨石。
皇上赢了,赢得漂亮。
可他夏家也再没有回头路了。
“夏兄。”谢停云从后面赶上来,与他并肩而行,压低声音,“皇上昨夜……可曾受伤?”
夏翀摇头:“未曾。”
“那就好。”谢停云长叹一声,望着远处巍峨的宫墙,“皇上做得对。”
两人沉默地走了一段。
“谢兄,”夏翀忽然开口,“昨日在书院,皇上以‘宋逍’之名,与学子们辩论土地改制……你可知,最后是谁说服了谁?”
谢停云脚步一顿。
“皇上……输了?”
“不。”夏翀摇头,眼里泛起复杂的光,“是皇上,说服了所有人。”
他想起昨日在书院窗外听到的那场辩论。
那个穿着布袍的“宋逍”,站在一群激愤的学子中间,不急不缓,一条条反驳他们对于“激进改制”的担忧,又一条条阐述“为何必须改、为何必须现在改”。
没有引经据典,没有空谈仁义。
说的都是最实在的话:一亩地能产多少粮,一个农户要交多少税,被兼并的土地去了哪里,失去田地的百姓如何过活……
说到最后,满院学子寂静无声。
那一刻,夏翀站在窗外,忽然明白了皇上为何要亲自走这一遭。
他要听的,从来不是朝堂上那些冠冕堂皇的奏对。
他要听的,是泥土里的呻吟,是寒窗下的呐喊,是这片土地上最真实、最滚烫的声音。
“谢兄,”夏翀停下脚步,目光灼灼:“我现在觉得……或许这条船,值得上。”
谢停云看着他,良久,拍了拍他的肩。
“一起走吧。”
当夜,皇上摆架临华宫。
房门关上,隔绝了外间的喧闹。
屋里烧着地龙,暖意融融,窗台上那盆水仙开了,幽幽的香气弥漫开来。
萧翊在窗边的榻上坐下,揉了揉眉心。
“累了?”夏清圆轻声问,走过去,很自然地站到他身后,伸手替他按揉太阳穴。
指尖温软,力道适中。
萧翊微微一怔,随即放松下来,闭上眼。“有一点。”
他没说朝堂上的剑拔弩张,没说曹扣军最后那绝望的眼神,也没说自己心里那点复杂的、赢了却并不畅快的情绪。
夏清圆也没问。
她只是安静地按着,听着他渐渐平稳的呼吸。
良久,萧翊忽然开口:“圆圆。”
“嗯?”
“昨夜在茶楼上……怕不怕?”
夏清圆手指顿了顿。
怕吗?
当时看到那些私兵涌出来,看到他被团团围住,她心脏都快停跳了。可后来……
她没说怕与不怕,嗓音里沾着潮气,一字一顿:“臣妾仰慕您。”
萧翊睁开眼,伸手,握住她还在自己太阳穴上的手,拉到身前。
“为什么?”
夏清圆抬起眼,看着他。
然后,她一字一句,说得清晰又坚定:“臣妾觉得,做皇帝也不容易。”
萧翊心头一震,握着她的手,收紧了。
“圆圆。”他声音有些哑,“你仰慕朕,只因朕是皇帝?”
夏清圆愣住。
她没想到他会问这个。
可只是愣了一瞬,她就笑了。不是那种温婉端庄的笑,而是她特有的、带着点狡黠、又透着真挚的笑。
“那臣妾可得好好想想。”她故意拖长声音,看他眉头微挑,才凑近些,小声说,“要是您不是皇上了……是不是就能天天陪我逛街、吃小吃、看话本了?”
萧翊:“……”
“那好像……也不错?”夏清圆眼睛亮晶晶的,“不过到时候,您可得学着挣钱养家。我爹那点俸禄,可养不起咱们俩。”
她说得一本正经,仿佛真的在考虑“皇帝下岗再就业”的问题。
萧翊终于忍不住,低低笑出声来。
胸腔震动,连日的疲惫与沉郁,在这一笑中烟消云散。
他伸手,将她拉进怀里。
夏清圆猝不及防,跌坐在他腿上,脸颊瞬间爆红:“皇、皇上……”
“叫夫君。”萧翊搂着她,下巴抵在她发顶,声音里带着未散的笑意,“之前在书院,不是叫得挺顺口?”
“那是……那是演戏!”夏清圆耳朵都红了。
“那现在,”萧翊低头,在她耳边轻声问,“不是演戏了。叫一声来听听?”
温热的气息拂过耳廓,夏清圆浑身一颤,心跳如擂鼓。
她咬着唇,半晌,才极轻极轻地,唤了一声:
“夫……君。”
声音软得像化开的蜜糖。
萧翊心头一烫,搂着她的手臂收紧。
窗外,夜色渐深。
雪又开始下了,细细的,密密的,在灯笼的光晕里无声飘落。
而屋里,烛火摇曳,暖意氤氲。
远处传来打更的梆子声。
三更了。
夜还长。可有些东西,在这一夜,悄然生根,无声滋长。
像雪地下的种子,只待春风一度,便会破土而出,长出漫山遍野的、灼灼的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