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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夜探疑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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衙署内的烛火晃了一夜。
赵谨独坐案前,指间拈着那截干枯的药梗。窗外传来五更的梆子声,他才恍然惊觉长夜将尽。
“大人。”亲随轻叩门扉,呈上一卷文书,“您要的太医院旧档,调来了。”
他展开卷宗,目光掠过那些密密麻麻的药方名录。忽然,他的指尖在某处停顿。
“解瘴方……”他低声念出这三个字。卷宗上清晰地记载着,前朝覆灭前一年,太医院曾改良过一道解瘴毒的方子,其中君臣佐使的配伍,与那顾娘子溪边遗落的几味药,竟有七分相似。
这般精妙的方子,岂是寻常乡野郎中能知晓的?
“备车。”他起身,玄色的衣袂在晨风中拂过案几,“去城南济世堂。”
晨雾未散,顾念恩正在院中翻晒药材。
篱笆外忽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张猎户背着个面色青紫的汉子闯进来,身后还跟着几个面色惶惶的村民。
“顾娘子,快救救李三!”张猎户急声道,“他在西山撞了瘴气,眼看着就不行了!”
顾念恩上前查看。患者唇色发绀,呼吸微弱,正是中了深山老林里特有的腐叶瘴。
她立刻取出银针,手法迅捷地刺入几个穴位,转头吩咐:“取我药柜最上层那个青瓷瓶来。”
药汁灌下不过一刻,李三喉中发出呵呵声响,猛地吐出一口黑血,青紫的面色竟渐渐回转。
村民们看得目瞪口呆,连连称谢。
顾念恩却微微蹙眉。这般凶险的瘴毒,近年来在云雾山一带已不常见。她状似无意地问:“他在西山何处遇的瘴?”
张猎户忙答:“就在野人沟那一带。说来也怪,那地方我们平日也常去,从没遇到过这么厉害的瘴气。”
顾念恩垂眸,将银针一一收回。
有些事,太过巧合,便不是巧合了。
济世堂内药香浓郁。
老大夫听完赵谨的描述,捻须沉吟:“大人所说的解瘴方,确实精妙。老夫行医四十载,也只在先师的手札中见过类似的配伍。”
“哦?”赵谨眸光微动,“愿闻其详。”
“此方最妙在一味‘七星草’,”老大夫道,“此药性烈,用量极难把握。多用一分则伤及心脉,少用一分则药效不达。便是京城的名医,也未必敢用。”
赵谨不动声色地放下茶盏:“那依老先生看,能娴熟运用此方者,该是何人?”
老大夫摇头叹息:“若非太医世家的传承,便是……”他顿了顿,“前朝那些隐于山野的医道高手了。”
堂外忽起喧哗。几个村民扶着刚刚苏醒的李三进来致谢,正与要离去的赵谨迎面撞上。
赵谨的目光掠过李三尚未恢复血色的脸,又扫过村民手中那个眼熟的青瓷药瓶。
“这位老乡是……”他停下脚步。
张猎户忙道:“回大人,李三中了瘴气,多亏顾娘子妙手回春!”
赵谨颔首,目光却落在李三衣襟上残留的药渍上。
那气味,与他袖中药梗的味道,如出一辙。
暮色再临。
顾念恩坐在窗前,指尖轻轻划过医书上的“七星草”三字。
今日这出“意外”,来得太过恰好。皇城司的人前脚刚走,后脚就有人中了罕见的瘴毒,偏偏又在那个多年不曾生瘴的野人沟。
她合上书卷,望向窗外沉沉的夜色。
赵谨这般步步紧逼,究竟是为了查案,还是另有所图?
远处山道上,一点灯火若隐若现,正朝着谷口方向而来。
谷口的灯火渐近,停在了竹篱外。
顾念恩推开柴门,见赵谨独自立在月光下,未着官服,只一袭深青常衣,倒减了几分白日里的威仪。
“赵大人深夜到访,不知有何见教?”她声音平静,手中还握着未放下的药杵。
赵谨的视线掠过她沾着药渍的指尖:“今日在济世堂,听闻娘子妙手解了瘴毒。”
“乡野之术,不敢当大人谬赞。”
“恰巧赵某旧疾复发。”他抬手轻按左肩,“太医院开的方子总不见效。不知可否请娘子一观?”
月光照见他额角细密的汗珠,不似作伪。
顾念恩默然侧身:“大人请进。”
茅屋内烛火摇曳。
赵谨依言解开衣襟,露出左肩一道三寸长的旧疤。伤口早已愈合,周遭的皮肉却泛着不自然的青紫色。
“箭伤淬毒,”顾念恩只看了一眼,“余毒未清。”
她取来银针,在烛火上细细烤过:“会有些痛。”
银针落下时,赵谨肩背的肌肉骤然绷紧。他望着案上摊开的医书,忽然开口:“娘子这般医术,埋没山林实在可惜。”
针尖微微一顿。
“大人说笑了。”她继续施针,“医者济世,不在庙堂山野。”
“是么?”赵谨目光扫过书页上“七星草”三字,“前朝顾太医曾言,医道如剑,藏锋于鞘,终是明珠蒙尘。”
银针倏地刺深半分。
赵谨肩头一颤,却低笑出声:“看来娘子识得这位顾太医。”
烛火噼啪一跳。
顾念恩缓缓起针:“大人今夜前来,究竟所为何事?”
“求医。”他整理衣襟,“也求解惑。”
“何惑?”
“三年前顾家满门殉国,为何独留幼女隐姓埋名?”他转身,目光如炬,“又为何偏偏是这个时候,出现在云雾山?”
烛影在赵谨眼中跳动,他肩上的银针尚未取尽,言语却已如出鞘的利刃。
顾念恩持针的手稳如磐石,连声音都不曾动摇:“民女不知大人在说什么。”
“是么?”赵谨从怀中取出一枚玉佩的拓印,推至灯下。那玉佩纹样特殊,中间刻着一个清晰的“顾”字。“三日前,有人在黑市出手此物。巧的是,经手的当铺,正是顾家旧仆所开。”
她目光扫过拓印,针尖轻轻捻转:“天下顾姓繁多,大人何以认定与民女有关?”
“因为当票背面,”赵谨缓缓道,“留了一个顾家内部才使用的暗记。”
最后一根银针取出。顾念恩将针具一一收好,烛光在她低垂的眼睫上投下浅影。
“大人既已查得这般清楚,又何必多此一问。”
“我要查的不是你。”赵谨整理衣襟,“是三个月前,拿着这枚玉佩去找当铺掌柜的那个人。”
顾念恩终于抬眼。
“有人,”他字字清晰,“在借你的名号,联络旧部。”
次日。
衙署的晨钟撞破薄雾。
亲随疾步而入:“大人,当铺掌柜今早暴毙了。”
赵谨执笔的手一顿:“何时的事?”
“就在半个时辰前。说是失足落井,但……”亲随呈上一枚铜牌,“在他鞋底的暗格里,发现了这个。”
铜牌上刻着展翅的玄鸟,那是前朝暗卫的标记。
“查。”赵谨指尖扣住铜牌,“这三个月所有与掌柜接触过的人,一个不漏。”
“那顾娘子那边……”
“加派人手。”他望向窗外云雾山的方向,“对方既已沉不住气,必会再去找她。”
山谷里,顾念恩将晒好的药材一一收进药篓。
昨夜赵谨留下的那句话,像石子投入深潭。有人冒充她的身份?目的何在?
她想起月前那个询问瘴毒的游方郎中,想起总在谷外徘徊的货郎,甚至想起张猎户多问的那几句关于她身世的话。
若真有人要借她做幌子,绝不会只联络一个当铺掌柜。
她从枕下取出那枚真正的玉佩,摩挲着上面熟悉的纹路。父亲当年将这玉佩交给她时,曾说这是顾家传承的信物,危急时刻可凭此求助。
难道那些旧部,至今还在等一个号令?
篱笆外忽然传来张猎户的声音:“顾娘子,你要的茯苓找到了!”
她推开窗,见张猎户举着块上好的茯苓,笑得憨厚。可他站的位置,恰好能看见她屋内大半陈设。
“有劳张叔。”她接过茯苓,状似无意地问,“近日可见过生人来村里?”
张猎户搓着手:“前日倒是有个收山货的,出手阔绰,专打听山里的事。”他压低声音,“还问了娘子的事呢。”
“问了什么?”
“就问娘子平时都去哪采药,有没有特别相熟的人……”他忽然想起什么,“对了,他还给了我这个,说要是见到娘子佩玉,就交给你。”
那是一枚素笺,上面只画了朵半开的辛夷花。
顾念恩指尖微凉。这是顾家旧日联络的暗号。
她抬眼,见张猎户仍眼巴巴地望着她,那双常年握弓的手,指节处长满薄茧。
“多谢张叔。”她将素笺收起,笑容浅淡,“明日我再去给你家小子换药。”
待猎户走远,她对着空寂的院落轻声开口:
“既然来了,何不现身?”
竹影微动,一个青衫人转出,朝她深深一揖:
“属下,恭迎少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