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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谷深雾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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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宋初立,江山未稳。汴京三十里外有云雾山,山深林密,人迹罕至。猎户间口耳相传,说那云雾深处住着位顾娘子,医术了得。
顾念恩在此结庐三载,平日里采药捣汁,偶有山民求医,她便施以援手。只是性子淡泊,与人从不多言,事了便退回深谷,如云烟般杳然。
这日天光正好,她正在药圃间俯身除草。忽见猎户背着个少年闯进谷来,那孩子右腿鲜血淋漓,显是教捕兽夹所伤。
她撂下药锄,命人将伤者抬入茅屋。
屋内陈设清简,唯木榻、方桌并几个药柜。她取来清水金疮药,手法娴熟地清洗创口。少年痛极抽气,她手下不停,只温声道:“且忍片刻。”
忽又有猎户疾步而来,神色惶急:“谷外来了一队官爷!为首那位大人气势迫人......”
顾念恩未抬眼:“待我包扎妥当。”
直至敷好伤药,写好方子,她方整衣出屋。
但见谷口立着数骑,皆玄衣佩刀。为首男子端坐雕鞍,目光如电,正将茅屋内外细细打量。旁有侍卫上前:“可是顾念恩顾娘子?”
她微微欠身。
“这位是皇城司赵谨赵大人,特来问话。”
顾念秋抬眸望向那位一直沉默的官员,声如清泉击石:
“山野鄙人,不闻外事,恐负大人垂询。”
侍卫欲再言,赵谨抬手止住。他目光在她面上停留片刻,又扫过茅屋药圃,随即拨转马头。
一行人如来时般隐入薄雾。
顾念恩转身叮嘱猎户:“七日后须来换药。”
待众人散去,她在药圃前静立片刻。皇城司亲至,终究不是吉兆。俯身拾起药锄,复又侍弄起那些草药。
山间云雾舒卷,恍若无事发生。
月色漫过皇城司衙署的飞檐,在青石砖上投下清冷的光。赵谨独坐案前,指节轻叩一卷泛黄的文书。
“南唐遗臣顾氏,精医理,善制药。城破之日举家隐遁,其幼女年十四,名念恩,下落不明。”
他合上文书,目光投向窗外沉沉的夜色。今日谷中那位女子,年纪正好相符。可那双眼太过平静,不像背负着家国旧恨的人。
“大人。”亲随推门而入,“查清了,那猎户之子确实是被寻常捕兽夹所伤,与我们要查的案子无关。”
赵谨微微颔首:“谷中可还有其他发现?”
“除了药圃和几间茅屋,别无他物。不过…...”亲随迟疑道,“猎户们说,顾娘子三年前独身入山,从不与外人往来。但每逢朔望,她都会下山为贫苦人家义诊,分文不取。”
赵谨眸光微动。这般行径,倒像是刻意在避世与入世间寻个平衡。
“继续查。”他指尖轻点案上的文书,“查清楚她与那些南唐旧臣,还有没有往来。”
晨光初透时,顾念恩背着药篓往深山里走。
山路崎岖,她却走得轻车熟路。这些年,她早已将这片云雾山摸得透彻。哪处崖壁生着好药材,哪条溪涧的水最清甜,她都了然于心。
采药的间隙,她坐在溪边歇脚。溪水潺潺,映着她平静的侧颜。
皇城司为何突然找上门?她细细思量着这些年的行踪。三年来她深居简出,除了行医施药,从不与官门中人往来。即便偶尔下山,也是快去快回,不该惹人注意才是。
除非......与那些旧事有关。
她掬起一捧溪水,看着水珠从指缝间漏下。有些过往,从未真正流逝,只是如石沉水底,被她亲手压在了最深处。
午后回到茅屋,远远便看见几个猎户等在院外。
“顾娘子!”为首的张猎户快步迎上来,“昨日多亏了您!小儿今早已经能下地走动了。”
他递上一只山鸡,说是谢礼。
顾念恩推辞不过,只得收下。正要转身,张猎户却压低声音道:“娘子,今早我们在西山打猎,看见几个生面孔,不像本地人,倒像是......官府的探子。”
她神色不变,只轻轻点头:“多谢告知。”
待猎户们离去,她站在院中,望着西山方向。皇城司果然没有轻易放弃。
衙署内,赵谨听着探子的回报。
“顾念恩今日进山采药,午时方归。期间与猎户交谈片刻,收下一只山鸡,别无异常。”
“猎户?”赵谨抬眼,“说了什么?”
“离得远,听不真切。只看见猎户递上山鸡,顾娘子推辞一番才收下。”
赵谨沉吟片刻:“她平日也常收这些谢礼?”
“据猎户说,顾娘子从不主动索取,但若有人真心相赠,她也会收下。有时转手就送给了更穷苦的人家。”
这倒有趣。一个刻意避世的人,却又不完全隔绝人情往来。
“大人,还要继续盯梢吗?”
“继续。”赵谨指尖轻敲案几,“不过......再派两个人,去查查她这些年都救治过哪些人。特别是,有没有身份特殊的。”
暮色渐浓时,顾念恩点亮油灯,取出药杵慢慢捣着草药。
皇城司的探子还在附近,她心知肚明。今日采药时,那若有若无的视线始终不远不近地跟着。
她并不惊慌。这三年来,她行得正坐得直,除了偶尔下山义诊,从不越矩。就算皇城司要查,也查不出什么。
只是......她放下药杵,从枕下取出一枚泛黄的玉佩。玉佩上刻着一个小小的“顾”字,这是父亲留给她的唯一念想。
窗外传来细微的响动,像是夜鸟扑棱翅膀的声音。
她迅速将玉佩收回原处,吹熄了油灯。
月光从窗棂间漏进来,在她素净的衣袂上投下淡淡的光晕。她就那么静静地坐在黑暗里。
次日。
赵谨在衙署中听完了探子一日来的回报,内容与前日并无二致:采药、归谷、与猎户交谈。
“她今日可曾离开过云雾山?”
“不曾。”探子垂首,“只在谷内溪边浣衣,午后炮制药材。”
太寻常了,寻常得像是刻意做给他看的。一个身负前朝医术的孤女,在这乱世初定的年头,真能如此安于山林?
“备马。”他忽然起身,“我亲自去看看。”
顾念恩正在溪边晾晒洗净的布巾。
山泉冷冽,浸得她指尖发红。她将布巾一一展平,搭在溪边的青石上。阳光透过林隙,在湿布上蒸起淡淡的水汽。
忽然,林鸟惊飞。
她手上动作未停,余光已瞥见谷口方向转出的身影。依旧是玄色常服,却未带随从,只赵谨一人信步而来,不像查案,倒像游山。
他停在溪岸对面,隔着一道清浅的水流。
“顾娘子。”他声音平稳,听不出情绪。
顾念恩将最后一块布巾搭好,方直起身,微微颔首:“赵大人。”
“这山谷清幽,是个静养的好地方。”赵谨目光掠过溪水,落在她晾晒的布巾上,“只是山间多蛇虫,娘子独居,还需当心。”
“劳大人挂心。”她俯身提起木盆,“山野之人,惯了。”
她转身欲走。
“且慢。”赵谨的声音让她顿住脚步,“听闻娘子常下山义诊,医者仁心,赵某佩服。”
顾念恩回身,见他已经踱过溪石,站在她方才晾晒布巾的青石旁。两人之间,只隔着一臂的距离。
“分内之事,不敢当‘仁心’二字。”
“是么?”赵谨低头,看见青石边沿放着几株新鲜的草药,显然是浣衣时顺手采的,“娘子连浣衣时都不忘辨识药草,这般勤勉,倒让赵某想起一位故人。”
顾念恩指尖微紧。
他抬眼,目光清明如溪水:“那位故人,也精于医道。”
山谷静了片刻,只闻溪水潺潺。
顾念恩迎上他的目光,神色平静:“天下医者,辨识药草乃是本分。大人若无事,民女还要去翻晒药材。”
她提起木盆,转身沿小径离去,步态未见丝毫慌乱。
赵谨立在原地,看着她消失在竹篱后,目光渐深。
方才那几株草药,他认得。一味止血,一味镇痛,还有一味……可解瘴毒。这般搭配,不像寻常医家手法。
他弯腰,拾起她遗落在青石上的一小节药梗,在指间捻了捻。
这顾娘子,比他想的还要有意思。
天边暮色渐合。
顾念恩坐在窗前,慢慢分拣着药材。白日里赵谨那句话,犹在耳畔。
“一位故人”。
她将挑出的茯苓片轻轻搁进药匣。皇城司副使的故人,又会是谁?是试探,还是他真的知道什么?
窗外传来细微的响动,像是野猫蹿过。
她吹熄了灯,隐在窗后的暗影里。院外,一道人影悄无声息地掠过,很快消失在夜色中。
顾念恩在黑暗里站了许久。
看来这位赵大人,是打算与她周旋到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