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第 2 章 ...
-
瘸腿男人在寒风中发抖。他的裤管被风吹得鼓胀如帆,身旁的媒婆还在喋喋不休地吹嘘,说男人在城里工厂当过技术工,要不是工伤早该升主管了。倪老爹似被说烦了,手里的皮包一扔,就要拿起院里的锄头,赶二人出去。“倪老板别动气!”媒婆的尖嗓门划破冷空气,“这后生虽然腿脚不便,可人实在!您家姑娘年纪大了,总不能再留了”媒婆的三角眼眯成两道锋利的刀口,长指甲掐进男人瘸腿:"您家姑娘可都二十有三了!再留着怕是要成老姑娘,难不成要学那杨家小姐……"话音未落,锄头柄已重重砸在媒婆脚边的青石板上,火星子迸溅在她沾着泥点的袄裙上,零星几片腐烂的花瓣晃晃荡荡落在石板上的小小水洼里,圈圈涟漪中映出她瞬间煞白的脸。
我听着老爹的喘息声像拉风箱,他怒气瞪着面前肖想他宝贝疙瘩的男人,身旁的妈妈也青了脸。那瘸腿的男人突的往地上一跪,水洼中的污水随即尽数从裤腿往上洇开,又是两团深色的痕迹。一室寂静中麻雀的哑叫在院墙上撞得粉碎。我轻轻关紧门,靠在门沿上,听着背后男人断断续续的请求和保证,老爹出声打断拒绝的声音不容置疑,院门关上,两人被请了出去。我听着老爹应该是去了西厢房,正在叮叮当当的收拾花具,铁器相碰的声响格外清脆,像是老房屋檐雨天蓄满雨水的滴莲,又或是花轿四角上挂着的银铃。我在沙发上坐下,靠背上垫巾的花样精巧素雅,正是杨家绣房的手艺。
杨家和倪家不同,从前一路家里是富过来的,听说祖上不知道多少代还在皇城里做过绣工。原来的绣房与倪家村隔了条河,虽然绣的又快又好,可到底丝绸还是金贵物,左右买的起的不过尔尔,生意还做到现在也只是混个温饱。杨家小姐闺名婉娣,比倪家宝还要小半岁,在县里的学堂两人是一个班,家宝记得那是个温温柔柔不太爱说话的姑娘,每日早间在学堂里的角落安静的描花样,下午放了学,就回到杨家的铺子里,坐在帘后绣花,半大的孩子正是调皮的时候,家宝曾去杨家绣房过杨婉娣几次,说要带着她去弹弓弹打珠子,可惜次次都被婉拒,久而久之,家宝也不爱再去找那闷葫芦。杨婉娣绣花的手艺是自小的功夫,她绣的并蒂莲,针脚细密得能掐出水来。可在这小小的县城里识货的不多,杨家绣房里的绣品越发难卖,到她十六岁时家底已所剩无几。无奈杨家的父母决定把家里最大的孩子,送去城里做学徒。
倪家宝见过城里来接人的大车,车厢上印着人民力量四个大字,山路土多灰大,又因为阴晴的天气层层的泥水混着黄土累积成厚厚的泥疙瘩,人们就踩着这些泥垢爬上大车的后箱,一个方方正正的贴皮盒子。它装下一摞又一摞去城里做着发财梦的人,县里大概有许多人坐过这辆车,可真正去到城里的不过凤毛麟角,有受不了颠簸的,有没待多久就说着车厢里人多喘不过气,急急地逃下车去的,更多的是对几块的车费望而却步的。
杨婉娣这一去去了两年,虽听杨家爹妈说她每几月都会来信,可到底小县人多口杂,都说杨家绣房的小姐去过外面,翅膀硬了不会回来不认祖宗了,但是很快谣言不攻自破,第二年的冬天,她回来了,还是被人开着小汽车送回来的。
自从杨家小姐回来,用着城里的时兴工具,县里的人们都去凑热闹,看那秀出来的布料结实又漂亮,价钱还比供销社便宜几毛,便都买了回家试试。久而久之,杨家绣房的口碑渐渐好转,家宝也赶着热闹,扯了几匹布做了两身,布确实是好布,只可惜请的裁缝手艺普通,白费了这精致的样式。虽这么想着,可到底路上见了杨家的布还是会忍不住打探打探哪家裁缝手艺好工期短,当时杨婉娣就在旁边的摊子上买胭脂,听到后的次日就向家宝送了信,请她上门一叙。
那年我十八岁,除了每个月固定的出游,我很少去陌生的地方,杨婉娣回来后并不像之前那样住在杨家绣房里,而是在外另找了个靠近湖边的院子,修缮过后像电视里的小洋房,院角用砖头砌了个池塘,砖缝里还嵌着琉璃瓦碎片,阳光照下来,水面浮着七彩的光斑。冬残的莲叶挨挨挤挤铺满水面,几朵衰败的莲花仍倔强的踮着脚尖。在房子里我见到了杨婉娣,她还是如小时候一样说话轻声细语。“前些日子,我正想请个姑娘来试试我新制的布料,给我提些意见,赶巧就遇到你了”婉娣边说边从身旁的绣盒中拿出卷尺,我配合她的动作将长发挽起,狡黠地朝她眨眨眼“既杨小姐亲自动手,我也不必担心坏了这匹精巧的布头了,自有人替我担心”,杨婉娣佯怒轻拍了我肩膀,随即笑起来,晃了晃手上的戒指“现在是苏夫人了”镶着宝石的银戒在午后的阳光中化成一道细碎的流光,“你嫁人了!”头上临时挽发的木簪因着主人的震惊微微颤动。若是按杨家爹妈的性格早就嚷嚷着半个小城都知道了,一点风声也无我感到十分奇怪“怎么这段日子从未听你爹妈说起过”婉娣苦笑,放下手里的记录数据的本子,“他俩不同意,正同我闹呢,说是瞒着他们结婚是不把父母之命放在心里,日后等有了孩子一家住在城里,他俩是有个头疼脑热也管不到”她领着我走到一处窗前,窗外的男人正在清理冬日枯萎的花圃,“他叫苏穆,是我去帮工纺织厂老板的儿子,这次回来我们就说好了要在这里建厂,把杨家的绣品传扬出去,”婉娣有些含羞的低头“他是我见过最认真负责的人,也是对我最好的人”男人遥看到来人抬手一把抹了头上的汗珠,羞涩地冲她笑,婉娣也笑起来,“他说要在院子里,种满我最喜欢的并蒂莲,”她的眼神无比认真,“家宝,我喜欢他,我认定他了。”
这原是一桩喜事的。
变故是在两个月后发生的,我原和婉娣约定半月在湖边小筑见一次,试量新衣,没想到才堪堪几次,就听棉毛厂里的阿姨说湖边婉娣家的房子起了大火,整个都烧没了,还烧死了人。所以在绣房后巷杨家爹妈叫住我时,我并不奇怪,自婉娣回来,她和我的来往最多。杨婶身上的袄子怕是有段日子没换了,下摆沾着灰,还有股说不清的味道。就见她从怀里摸出把铜钥匙:“家宝啊,婶子也是看着你长大的,婶子求你了你去劝劝她,这人生的路还长着不是吗?”钥匙在我掌心发烫,那是杨家老房子的钥匙,自从杨家的日子好起来,里头的亲戚都搬去了内城,房子空关着有一阵了。如今,怕不是锁着个活死人。
推开门时,铁链声从二楼传来。婉娣坐在窗边,莲花的确良半身裙边缘被烧的破破烂烂,听说当时她匆忙赶到湖边小筑,看着眼前的废墟发了疯要冲进火场,幸而那是火势已临近后半,被围观的人救出来后就晕了过去,她怕是醒来便被锁在这里。她手腕上两道青紫的勒痕,手指上空空如也,眼睛红得像滴血:“苏穆死了。”窗外飘进股焦糊味,是不远另一户久病的人家在煮中药,苦得人舌头发麻。她低喃着,
“他们千方百计要把我留下,甚至杀了苏穆”
“那是一条人命啊”
“你知道的,家宝你知道我们是打算留下的”
“苏穆说要等工厂完工的那天,给爹妈一个惊喜”
婉娣垂头看向我,眼神像深秋的井水,又冷又深,“你知道为什么他们舍不得我这个摇钱树走,又要把我像犯人一样困在这里不带回绣房吗”她突然笑起来,声音尖利“因为苏家知道了,因为苏家的怒火他们承受不住!”下午的阳光如同掺着洒金的墨水从窗棂的空隙间漫进屋子里,刺的她闭了闭眼,声音忽然又低如呓语。
“因为苏家,要我给苏穆配冥婚。”
“你得走”。我摸出藏在口袋里的火车票,扶着摇晃的木梯爬上二楼“后半夜棉毛厂里有趟去省城的班车,我帮你逃。”我抓住她的手,冰凉得像握住块冰:“棉毛厂后墙有道排水沟。”我压低声音,将藏在大衣内袋的铜钥匙塞进她掌心,“从左往右数第四块砖头,你拿下来有个锁孔,打开爬进去会有个房间,你可以在里面躲着直到车来。”檐角铜铃骤响,惊起一群栖在梁上的麻雀,她愣愣的看着我,忽然剧烈颤抖起来,眼泪颗颗砸落在我腕间,鬓边的碎发湿漉漉的贴在脸上,“他们给我灌了药…就算逃出去也活不了的”婉娣牢牢回握住我,“昨夜苏家的人就到了,他们说……”
话音未落,楼下的铁门突然被撞开,紧接着是此起彼伏的狗吠声。平日里胆小怕事的杨叔最先举着煤油灯冲进来,灯影在他脸上投下狰狞的暗影:“苏老板来了,他说今天要办喜事!”跟在他后面的,是一座暗红色的花轿。婉娣猛地站起,一把把我推开,我一时不察狠狠的摔在了楼板上,尘土飞扬间婉娣从窗口一跃而下。我惊叫着扑过去,却只从栏杆间看见在鲜血染红的沟壑中,她趴在血色的裙摆上紧闭着双眼,像朵残破的花,“杨婉娣!”我声音像丝线断在风里。几个男人从门外冲起来,看到惨状暗骂了几句晦气,领头的男人点了根烟,放在杨婉娣的鼻下,半数烟气丝丝缕缕散在夜空里,剩下半数进了杨婉娣的身体里,“呦,还有口气能活”随即把人从地上拖起来,往门外去。“你们要做什么?”我急于起身,却被脚腕钻心的疼痛逼着停下,当我好不容易挪到楼梯口,杨叔正站在门前,他看着我说:“家宝啊,这是她的命”,灯影恍惚,看不清他的表情,“人呐,怎么走也逃不过这个命的。”我怔住。
门外杨婉娣被人像块破布一样塞进花轿,她脚上的锁链从轿子里垂着头掉落出来一段,叮叮当当的打在石阶上,我的手心里是她刚刚推开我时塞还给我的钥匙,我忽然想起湖边小筑池塘里的那些莲花,废墟之上,败落的并蒂莲被池子的水影反射,边缘泛着浅蓝,像朵要开未开的鬼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