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饶县青城》丝华

1、第 1 章

　　家宝是个女孩，她出生在一个县城。这城不大不小，恰似一颗被岁月摩挲得温润的玉石，镶嵌在广袤大地的边缘。
　　曾经，这里是一块大大的农地，那是一幅用金黄绘就的壮丽画卷。站在田埂上，极目远眺，金灿灿的稻浪随风起伏，仿佛一片无边无际的金色海洋，与天际紧紧相拥。
　　每一株稻穗都沉甸甸地低垂着，家宝的父亲常坐在房子门口老旧的藤椅上，眯着眼睛，他总说，是赶上了改革开放的好时候。在他几岁的时候，还光着屁股在田里撒野，在泥水中打滚，在稻穗间穿梭。现如今，一晃四十年过去了。曾经那片肥沃的田地，如今已被大大小小的马路切割得支离破碎。那些纵横交错的马路，像一条条冰冷的血管，在这片土地上蔓延生长。一间间土屋，也在岁月的侵蚀和时代的浪潮中，被一座座红砖头砌的平房所取代。这些平房整齐地排列着，却少了些土屋那质朴而温暖的韵味。原来围绕着田地的几个村落，也被重新规划，划地划区，做了邻居。它们像是被命运之手随意摆弄的棋子，在这新的格局中，寻找着属于自己的位置。
　　县城的生活简单且单调，虽然随着改革开放，赶上了时代的步伐，但到底是小地方。像倪家宝这样二十岁还未许人家的大姑娘极为少见，前些年也不是没有邻居上门做媒，可来提亲的，一开口就是婚后要相夫教子，要在家里传宗接代，这倒算了笑脸送出去完了，可更多的是看中家宝父亲倪老爹手里城中唯一棉毛厂，盼着家宝过门，吃绝户呢。
　　这怎么得了，家宝的出生正是新时代的降生，那时倪老爹还是二十几岁的毛头小子，想着赶赶时代浪潮，举家响应政策，毅然决然签了决议书，卖了家里的水田，跑到城里给人帮工。那时倪家宝才几岁，还不懂事的年纪就知道在爹妈回来后一起收拾家里，因着年纪太小不能带出门，常常被忘在家里一整天饿了也不哭不闹。反而奶声奶气的心疼爹妈回来了累不累。在第十次把五岁的小家宝一个人扔在家里后，晚上回来发现孩子饿了一整天晕倒在沙发上，倪爹倪妈一咬牙，用身上的积蓄盘了一个小厂子，专做棉毛生意。
　　到如今已然十五年有余，虽说厂子一直不温不火，但温饱之余手里还是有些许小财的，更别说县上大家一有个婚丧嫁娶，要置办衣物鞋袜了第一个就想到倪家的厂子，左右也算是在这小地方有些名气。
　　家宝到底是自小跟着爹妈在厂子里长大，又这般听话乖巧，怎能随随便便许个人家，万一是个靠不住的，可不是蹉跎了一生，由此倪爹倪妈愁的皱纹都多了几根，宁着背后被别人戳着脊梁骨，说倪家的女儿岁数这么大也不出嫁，怕是有隐疾的议论，也不愿松口，把倪家宝许了人家。幸而幸而在家宝二十岁生日不久，倪家有了好消息，爹妈给家里添了个弟弟——倪家丁。有了弟弟，心怀不轨上门的人少了一批，却因为家宝的年岁渐大了，上门说媒的从小年轻变为了不是带着孩子的鳏夫就是身有残疾的中年人。
　　我偷偷躲在门后瞧过上门的人，那是个缺了半条腿举着拐的男人，说是出县去城里工厂做工发生事故被机器铰断的，我看着他三十出头的样子，手里的木拐杖在青石板做的院砖上敲出笃笃的闷响，像未完成的叩头声，他的左手死死攥住裤管，空荡荡的左腿估计在微风里发凉。正巧了爹妈刚要出门去厂子，媒婆瞧着他们出门，远远的就道“喜事上门呀，倪老板”说着扯了一把身后站着的男人，“快给倪老板问好”男人措不及防被拉着往前了一步，没站稳往前倒下，狠狠的砸在媒婆背上，媒婆被砸的大叫一声，回头又赶紧扶稳男人，边笑着向爹妈找补“瞧这小伙子，想是马上要和倪老板成为一家人，激动呢”“快站好了，给倪老板看看”今日来的这媒婆是县里有名的喜娘娘，她牵的媒没有几百也有几十，要请她出面，可是要花大价钱。爹妈因着媒婆之前也同生活在一个村里，算是沾亲带故，左右知道他们来意还是没拿扫把赶了他们出去，但脸上的表情也能猜到不那么美妙。
　　我看着男人身上洗的泛白的蓝布衬衣晕开的一大片汗渍走神，蓝布布料既厚又耐磨，虽然现在不似我小时候那般稀罕，但要扯布头做这一身在县城里也是少见了，这怕也是他最体面的衣服了。男人脸上挂着尴尬的笑，任谁还没有进门，就在可能是未来丈人面前出了个丑，不感到窘迫呢。县城靠北面，虽说已然三月末，按理已经算是春天了，可到底春寒料峭，稍稍来个大点的风都似拿小刀在皮肉上割划，更别说还少了一条腿的他，为了今天的说亲，他特地穿上了原先在厂里工作时的工服，只可惜咬牙花三分之一赔偿款买的假肢还未去城里医院装上，只待今天定下婚约了，能坐棉毛厂每周一趟的班车去城里取回来。男人的算盘打得很好，认为自己二十大几的年纪，长的又相貌端正，这倪家女儿见到自己定然一见倾心，只可惜过来不算远的路，空了的裤缝还是会在走路时往里灌风，像条永远填不满的沟壑，只能紧紧拽着，减缓截肢剩下的肉坨遇着冷风抽筋的疼痛。
　　外头的四个人在寒风中各存心思，我在屋子里紧了紧身上的羊绒外套，开着的热暖气此刻好像并不起什么作用。风势渐大，男人的半截裤腿被吹得哗哗作响，缠缠绵绵的抚过院子里的花田，花枝轻颤起来，风惊起的几片沾着微霜，落在他卷起的裤脚里，几缕泥色不动声色的上爬。
　　他回去应该会洗裤脚的吧，我这样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