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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心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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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晚,他躺在硬板床上,睁眼是天花板上斑驳的水渍,闭眼就是吴局长那张油光里透着阴鸷的脸,以及陈明妻子那温顺却空洞的背影。回过头想一想,他都还是害怕,他怕陈明那攥紧的拳头真的会砸过来,怕事情败露,身败名裂,怕自己从此坠入万劫不复的深渊,但另一种更灼热,更粘稠的诱惑,也像天花板上的那盏灯一样,灯光在他心底闪烁。副科长的位置!那是他曾经以为需要耗尽心血,付出巨大心意才能触摸的门槛,如今,似乎只需推开一扇名为安排的门,就能通往幽暗之地的路。屈辱感并未消失,但它开始与一种扭曲的价值交织,那块被吴局长随意丢弃的籽料算什么呢?那不过是死物摆了。而安排这似乎是吴局长口中更高级,更核心的心意,是直达权力核心的捷径!他马卫国,好像是被赋予了某种神圣的特殊使命。这种被“选中”,被“需要”的感觉,奇异地稀释着恐惧,滋生出一种病态的,隐秘的兴奋。他对着房间里那块命令的镜子,开始练习新的表情,不再是面对吴局长时那种刻意堆砌的卑微“赔笑”,而是一种更温和更无害,甚至带着点“关怀”意味的笑容,嘴角的弧度要自然,眼神要真诚,他反复调整着肌肉的走向,直到镜子里那张脸看起来非常像一个可靠的,值得信赖的“热心同事”,他必须让自己看起来毫无威胁,像递一杯水那样自然地将那份心意传递出去。是的,今天吴局长“恰好”在局里加班,而陈明“恰好”被派去郊区工厂解决技术问题的傍晚时,马卫国再次出现在筒子楼那扇剥落的木门前,这一次,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种公事公办的漠然,他敲了敲门。门后的人似乎早就在此等待多时,他刚刚敲门,门立刻就开了。依旧是那张温顺,空洞,毫无生气的脸,女人看着他,眼神里没有任何询问或惊讶。“嫂子,”马卫国的声音平淡无波,没有任何情绪起伏,“吴局长关心你的生活,在局里办公室等你,想跟你聊聊,跟我走吧。” 没有解释,没有询问意愿,只有简简单单的告知。女人沉默着,没有任何反应,也没有抗拒,她只是默默地转过身,拿起一件灰色的薄外套,安静地穿上,动作依旧缓慢而机械,然后,她默默地走到门口,站在马卫国身边,像是一个等待指令的机器人。马卫国脸上没有表情,没有那个练习过后的温柔,他甚至都不敢看她一眼,转身就下了楼,而那个女人也沉默地跟在他身后半步的距离,脚步很轻,在筒子楼的楼梯,偶尔的昏暗灯光将他们一前一后的影子拉长,扭曲,投射在斑驳的墙壁上,他们两个就像是正在走向深渊的鬼魅,楼道里弥漫的油烟味和霉味,闻起来,也像是坟墓的气息。将女人送到吴局长办公室门口,看着那扇厚重的木门在她身后无声关上。马卫国靠在走廊冰冷的墙壁上,点燃了一支烟,在烟雾缭绕中,他听着门内隐约传来的,吴局长那故作温和实则油腻的说话声。虽然知道做都做了,没有回头路,只是夹着烟的手指,仍然微微地颤抖。一支烟很快燃尽,他掐灭烟头,扔进垃圾桶。转身离开时,他的步伐似乎比来时更沉稳了一些。技术科副科长的任命公示,在一个月后毫无悬念地贴了出来,马卫国的名字赫然在列,而那位刚刚坐上这个位置的人,似乎关系也没他想象中那么有力,仅仅是半个月的功夫,就让那个人消失了,马卫国当然知道他去哪了,因为那位吴局长说过了,将他调给另外一位局长,为此他也付出一定的代价,这个代价究竟是什么?吴局长没有明说,只是暧昧的看着马卫国。马卫国这才明白,对于他们这些人来说,一个好的职位是要花费几年甚至十年时间,都可能拿不到的事情,而对于局长这些大人物来说,只不过是付出一点代价就能换来的东西!他似乎已经有所觉悟了!马卫国坐在自己新分配的,稍显宽敞的书桌前,桌上摊开一个新买的硬皮笔记本。他拿起钢笔,在第一页顶端,工整地写下两个字:资源!笔尖在纸上流畅地滑动:1. 陈明家属:温顺,可控,无风险。已对接,吴局满意。写完这一行,他停顿了一下,笔尖悬在纸面上方,脑海里,像精准的扫描仪,开始快速检索科里乃至局里其他年轻技术员,科员的情况。家庭状况,相貌,性格弱点……一条条信息被快速筛选,评估。2. 李成技术骨干,性格懦弱,家境困难,可接触观察。笔尖在纸上发出“沙沙”的轻响,灯光下,他低垂的眉眼专注,嘴角甚至隐隐浮现出掌控全局的弧度,那弧度,与他曾经对着镜子练习的“温和无害”笑容截然不同,却隐隐与记忆中吴局长脸上的神情,有了几分神似,写完最后一行,他合上笔记本。封面上,“资源”二字在台灯下显得格外刺眼,他将笔记本锁进抽屉的最深处,钥匙贴身放好,做完这一切,他靠在椅背上,长长地,无声地吐出一口气。
“咯啦……”
旁听席上,那一张张煞白的脸,一双双惊恐躲闪的眼睛,都凝固在一种被无形之手扼住喉咙的窒息状态里。老葛那枯槁的脸上,只剩下彻底的空洞和麻木,嘴里反复呢喃着那句“买卖……没两清……”,声音越来越低,最终只剩下嘴唇无声的翕动。审判长的面色铁青,他再次重重敲响法槌,试图将法庭从这诡异的氛围中拉回:“肃静!传证人陈明…出庭作证!”所有人的目光,带着复杂的情绪,聚焦在证人通道入口。一个身影,佝偻得比老王更甚,极其缓慢地,脚步蹒跚地挪了出来,他穿着洗得发白,袖口磨破的旧工装,头发花白稀疏,脸上沟壑纵横,写满了远超其实际年龄的沧桑和枯槁。他正是十六年前,还是青年的马卫国第一次“安排”的对象。他低着头,不敢看任何人,枯瘦的手指神经质地绞在一起,每一步都走得异常艰难,当他终于站上证人席,那小小的木栅栏也无法给他提供丝毫的安全感,他的身体依旧在无法控制地微微颤抖。“证人陈明,”检察官的声音刻意放得平稳,但在这安静下来的法庭中依然清晰,“请陈述你的身份,以及与本案被害人马卫国的关系。”陈明的嘴唇哆嗦着,几次张开,却只发出含糊的“呃…呃…”声,他吸了几口气,胸膛剧烈起伏,终于挤出一个嘶哑的声音:“……陈…陈明…原…原市机械厂…技术员…退休了…马…马卫国…他…他以前…是…是技术科的…马技术员…后来…当…当领导了…”“证人,你是否记得,大约十六年前,当时还是技术员的马卫国,曾到你家与你进行过某种沟通?”检察官直接切入核心。这句话就让陈明的身体一抖,他整个人瞬间蜷缩起来,头埋得更低。“反对!”而听到检察官的话公诉人,立刻站了起来说:“检察官是在诱导证人!所谓沟通内容不明,且时隔多年,证人的记忆可能出现偏差!”“反对无效。”审判长给出了与上次不同地回应,声音显得冷硬,“证人陈明,请回答检察官的问题,如实陈述你所记得的事实。”法庭里的气氛与过去的记忆都形成一股压力,压得陈明胸口粗重,压抑,汗水顺着他灰白的鬓角滑落,滴在证人席的木栏杆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印记。终于,他极其缓慢地,也极其艰难地抬起了头,不是看向检察官,也不是看向审判长,他那双浑浊,布满血丝的眼睛,越过人群,直直地,死死地钉在了被告席上那个枯槁的身影老葛身上!那眼神里,充满了无法言说的悲怆,同病相怜的绝望,以及一丝,难以名状的解脱?“他…他来了…”陈明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血沫,“马…马技术员…他…他笑着来的…说…说吴局长…关心我媳妇儿…要…要单独跟她…聊聊…看看…生活困难…”“嗡!”旁听席,陪审团都瞬间炸开了锅!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当这赤裸裸的,来自亲历者的控诉被如此清晰地,带着血泪说出来时,巨大的冲击力依然让所有人头皮发麻!压抑的惊呼,倒吸冷气的声音此起彼伏。审判长不得不再次敲响法槌。“噔!噔!噔!”“继续说下去!”检察官紧紧追问。“我…我…”陈明的目光依旧死死锁着老葛,好像是要从他那空洞麻木的脸上找到某种答案或共鸣,“我…我气啊!我想…我想打死他!我…我拳头都攥紧了!” 他举起自己枯瘦的拳头,在空中徒劳地挥舞了一下,随即又颓然落下,砸在栏杆上,发出沉闷的响声,那动作充满了迟暮的悲凉和无尽的愤懑。“可是…可是…”他的声音陡然带上了哭腔,充满了彻底的绝望和自鄙,“可是我怕啊!我怕丢了工作!我怕在这城里活不下去!我…我家里…还有老娘要养…我…我…我没用啊!” 他猛地用拳头捶打自己的脑袋,发出“砰砰”的闷响,老泪纵横。“我…我给他倒了杯水…”陈明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种令人心碎的卑微,“我求他…我求他…别…别那样…可他…他接了水…他看我的眼神…像…像看一条狗…” 法庭再次陷入死寂,只有陈明压抑的呜咽声在回荡,那杯水,那杯承载着一个男人所有尊严,在十六年后依然冰冷刺骨的水,正端在每一个旁听者的面前。检察官等他稍微平复,才不住继续问道:“后来呢?事情是否发生了?”陈明停止了哭泣,只剩下身体无法控制的抽噎,他抬起袖子,胡乱抹了一把脸,他继续说:“后来…有一天…马技术员…又来了…我…我被派去郊区修机器…晚上…很晚才回来…我媳妇儿…她…她已经在家了…”声音没有任何起伏。“她…她就坐在那张桌子边…跟以前一样…擦桌子…擦了一遍又一遍…好像…好像要把什么擦掉一样…我问她…她什么也不说…眼神…空的…像个…像个木头人…” 旁听席上传来一声压抑不住的女性抽泣,或许是出于感性的同理,也或许是某种代入,这哭泣声,随即又像是被强行捂住,只留下怪异的呜咽声!“再后来…没过多久…技术科…分了个…特别困难的住房补贴名额…给了我…” 他惨笑了一下,那笑容却比哭还难看,“那钱…那钱…像烧红的烙铁…烫手啊!可我…我…还是用它…交了房租…给我娘…买了药…” 检察官适时地出示了一份泛黄的档案复印件投影在屏幕上:“证人,请辨认这份文件,这是警方在马国栋书房一个上锁的抽屉夹层里发现的。”屏幕上,是一页陈旧笔记本的扫描件。纸张看起来发黄,但保存完好,字迹是蓝黑色的墨水,工整,顶端清晰地写着两个大字:资源。下面列着一行字:陈明家属:温顺,可控,无风险。已对接,吴局满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