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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规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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料的屈辱像一根刺,并不长,相反是很小的刺,没那么痛,但是却让人不好拔出来,那种难受深深扎在马卫国心里。技术科副科长的位置,最终还是落在了另一个资历和技术都不如他,但据说“家里有门路”的人头上,马卫国顿时感觉自己像个彻头彻尾的傻子。为此,他消沉了很长一段时间,直到那天下午,他被单独叫到了吴局长的办公室,这一次,吴局长脸上的笑容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审视意味的目光。“吴局,您找我啊!”“卫国啊,坐,坐。”马卫国向前走了几步,略显拘谨地坐在椅子上。“别那么拘束啊!要喝茶吗?”马卫国连忙摆手说:“不,不用了。”这也是客气话,吴局长动都没动!问了几句工作上的事后,吴局长就进入正题了,他的语气带着一种少有的,推心置腹的意味,他指了指墙上挂着一幅合影,那是他和一位更年长,更有威严的老领导。“看见没?老领导当年最爱夸我什么?会办事!” 吴局长的手指在那个老领导的头像方向上点了点,但是这更像是在“办事”两个字身上点了点,意味深长。“这办事啊,可不光是工作上那些明面儿的事,而是人情世故里头那些心意上,你得琢磨透。”他身体微微前倾,声音压低了许多,带着一种粘腻的蛊惑,“就像…你们科那个新来的陈明,他媳妇儿…刚结婚那个?小家碧玉,温温顺顺的,看着就让人心里舒坦,这就是一份心意啊!”本来听的云里雾绕着的马卫国,此时心里一沉,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到他的天灵盖,他不是笨蛋,虽然他不是什么名牌大学毕业,但也是正式大学毕业的理科生,所以他能隐约明白心意指的是什么,但又不敢相信,虽然他知道社会并不那么美好,这自他毕业以来,从傲气到卑微就能体会到,只是他万万没想到吴局长能够做到这种层度,这才是让他震惊的地方。吴局长却像是没看到他的僵硬一样,自顾自地说下去:“陈明这人,技术还行,就是太木讷,不懂变通。他那媳妇儿跟着他,也闷得慌,你呢,脑子活,嘴也甜,你帮着…去沟通沟通?让她明白明白,跟什么人,才有好日子过?”马卫国看着吴局长长那张油光满面的脸,那眼神里赤裸裸的,毫不掩饰的欲望和掌控一切的傲慢,他想拒绝,喉咙却像被是什么东西堵住了,一个字也吐不出来,他突然想起了那块被随意丢在地上的籽料,想起了副科长位置的旁落,那个无论是资历,还是技术都比不上他的人,却能以背后的关系占据那个位置,他用了足足四年时间,人生有多少个四年?而那个人才待了多久?一年还是两年?都没有,仅仅只有八个月不到。或许他也能说,他的家族用了几十年,几百年的奋斗?想起这点,他心里只能忍不住苦笑,呵呵,这算什么?投胎投的好?而他自己的家庭十分简单,父亲早就死于车祸,只有一个五十岁的母亲,母子相依为命,也是依靠那笔不多的赔偿金,他才能上的起大学,这让他不知道该谢这位早死的父亲,还是怨恨,他不知道,真的不知道,只是偶尔也会想起别人家的孩子在玩耍的时候,他就站在窗口处看着!“办好了!”吴局长的声音并不大,但清晰地钻进他耳朵里,“技术科副科长的位置,我看你就很合适嘛,年轻人,机会不等人,有了就要懂得抓住,你明白吗?”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烟味,那是吴局长又点起了香烟,却没有递给马卫国一根,而是自顾自地抽了起来!此时的窗外,阳光透过百叶窗,在吴局长脸上投下明暗交替的条纹,让他的笑容显得更加阴森莫测,马卫国的手指在膝盖上死死攥紧,指甲几乎嵌进肉里,他即恐惧又被另一种更强烈的,被许诺的前途所诱惑。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发不出任何声音,最终,在吴局长那越来越具压迫感的注视下,他极其轻微地,点了下头,那一刻,好像有什么东西,在他身体里彻底碎裂了。
虽然下定决心,但是当他站在陈明租住的筒子楼时,闻着空气里有着潮湿的霉味和公共厨房的油烟味,心中仍然惶恐不安,他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如此,如此荒谬!
他深吸一口气,脸上努力调动起一个温和的,无害的笑容,也更虚伪,他用颤抖的手,敲响了那扇油漆都剥落的木门。而开门的正是陈明,此时的他穿着洗得发绿的蓝色工装,上面只能隐约看到一点蓝色,他的脸上带着疲惫,但是看到马卫国的时候,脸上又是疑惑,这种疑惑并不奇怪,虽然同属一个部门,但各有各的位置,而他与马卫国也只不过是点头之交,马卫国突然的上门,让陈明自然觉得奇怪:“马技术员?有事?” 马卫国没有回话,而是敏锐地捕捉到他身后,那个正在狭窄过道小桌旁安静擦桌子的身影。陈明的新婚妻子,她穿着朴素的碎花衬衫,身材瘦小,模样算是清秀,她听到声音,只是微微抬了下头,露出一张平淡的,没什么血色的脸,眼神像蒙着一层薄雾,空洞而温顺,她看了一眼门口,没有任何表情,又低下头,继续用一块看不出颜色的抹布,一下,一下,极其缓慢地擦着那张斑驳的旧桌子,动作机械,像设定好程序的机器,对门口发生的一切,她毫无兴趣。怎么说都是同事,陈明也不好让马卫国站在门口,于是他侧身让马卫国进来,局促地搓着手。屋子很小,几乎一览无余,马卫国就站在门后,目光扫过那张擦得异常干净的桌子,扫过角落里简陋的铺盖,最后落回女人身上,她依旧背对着门口,专注地擦着桌子,她那温顺的,毫无生气的背影,不知道像什么?马卫国形容不出来,这是让他从未见过的样子,就像是一个尸体,从尸体中散发出来的气息,那股气息非常特别,就像,对,就像是他父亲躺在棺材里,虽然盖上了盖子,但他仍然看都不敢看一眼。“陈明,”马卫国像是想到了什么,连忙回过头望着陈明,也是看了他很久才艰难地开口,声音都有些发紧,脸上努力维持着笑容,“是,是这么回事,吴局长,很关心咱们年轻同志的生活,特别是家属,嫂子,嫂子一看就是贤惠人,吴局的意思是,想,想多关心关心嫂子,找个时间,单独聊聊工作生活上的困难?局里也能,适当照顾。”他的话虽然有点拐弯抹角,但里面的意思已经昭然若揭,果然,陈明脸上的疑惑瞬间变成了难以置信的惊愕,随即是屈辱。他的脸涨得通红,嘴唇哆嗦着,拳头猛地攥紧,手背上青筋暴起,他死死瞪着马卫国,眼睛里几乎要喷出火来,胸膛剧烈起伏。马卫国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防备着可能挥来的拳头。然而,预想中的暴怒并没有发生,时间在这当中流逝了只是几秒,陈明眼中的怒火迅速熄灭,只剩下深不见底的绝望和灰败,他紧攥的拳头,像被抽走了所有骨头,慢慢地,慢慢地松开了,他颓然地垂下肩膀,整个人都似乎矮了一大截,他甚至都不敢再看向马卫国的眼睛,目光慌乱地扫过依旧在擦桌子的妻子,然后落在地面。不知道有多久,最终,他喉咙里发出一声极其压抑的叹息声,他转身走到那张旧桌旁,拿起一个缺了口的搪瓷杯,他的手抖得厉害,杯子和杯托碰撞,发出轻响,他倒了杯水,水洒出来一些,顺着他的手指流下,他端着那杯水,走到马卫国面前,低着头,将杯子递过去,他的手臂僵硬地伸着,因为用力,那杯水在他手里剧烈地晃动着。“马,马工,喝水…” 陈明的声音嘶哑,颤抖,带着一种令人心碎的卑微。马卫国看着眼前这杯晃动的水,看着陈明低垂的,布满屈辱的头颅,再看向桌边那个对这一切置若罔闻,依旧缓慢擦桌子的女人背影。一股难以言喻的,混合着恶心,轻蔑和一种扭曲的,掌控他人命运的怪异感觉浮现出来,那是一种神奇的感觉,即可怕,也非常诱人!他伸出手,接过了那杯水,指尖碰到陈明冰凉颤抖的手指,但他没有喝,只是端着,那水的冰凉,透过杯壁,一直渗进他的骨头缝里。
“被告人葛长顺,根据刑事诉讼法相关规定,你有陈述的权利。”审判长肃穆的声音响起。法庭里所有人的目光,像聚光灯一样打在老葛身上,连呼吸声都好像消失了。老葛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了头,他枯槁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眼神空洞地扫过审判长,扫过公诉人,扫过检察官,最后,像生锈的机械般,一寸寸地移向旁听席,扫过老王的脸,扫过小张,小李的面孔,扫过那些熟悉又陌生的,曾一起在“规矩”里沉浮的同事们,最终定格在虚空中的某个角落,嘴角的肌肉,开始不受控制地,极其轻微地抽动起来。那是一种神经质的抽搐,几秒钟后,一个笑容,如同慢镜头般,极其缓慢地在他脸上浮现,成型。那不是忏悔的笑,不是愤怒的笑,甚至不是绝望的笑,那是他练习了千万遍,早已刻入骨髓的,谦卑的,讨好的,试图融入某个“规矩”的,标准的“赔笑”,嘴角努力上扬,眼角堆起皱纹,露出尽可能多的,发黄的牙齿。只是这笑容镶嵌在他枯槁的脸上,在法庭惨白灯光的映照下,在无数道惊恐目光的注视下,显得无比诡异,扭曲,狰狞,那是一张从地狱里爬出来的,属于魔鬼的,面孔。
他开口了,声音干涩,却带着一种孩童般执拗的困惑和巨大的,甚至是令人毛骨悚然的委屈:“法官大人,各位…各位领导。”他顿了顿,似乎在积攒力气,那扭曲的笑容却是更明显了。“我…我就是想问问马卫国,马部长…”“那对核桃…那对核桃,是我花了整整半个月的工资啊!我跑遍了城里,在老巷子里,精挑细选,纹路,分量,包浆,都是顶好的,那老头,那个摊主都说了,核家欢乐,核气生财!寓意多好啊!”他的声音开始拔高,带着一种被深深欺骗和辜负的不解:“我送出去了啊!我脸上堆着笑,腰弯得低低的,我送出去了啊!我按着规矩来了啊!这…这难道不是礼吗?送了礼,难道不是就该…难道不是就该有点响动吗?”他抬起戴着沉重镣铐的手,用尽全身力气指向证物台上那个装着染血核桃的透明袋子,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那对曾寄托他希望的凶器,眼神里充满了,扭曲的委屈和质问:“可它怎么就没响呢?”“我赔着笑!我送上了我能拿出的最好的东西!它怎么就没响呢?”“马卫国,马部长他…他收了礼啊!” 老葛的声音陡然变得尖锐,凄厉,充满了被彻底愚弄的狂暴愤怒,脸上的笑容因为剧烈的情绪而扭曲变形,显得更加骇人,“他收了礼,他盘着我的核桃,大家都看见了,办公室里所有人都跟着盘,可我的事…我的事他怎么就不办呢?收礼不办事…这…这不合规矩吧?这买卖…这买卖它没两清啊!”他激动地喘着粗气,胸膛像破风箱一样剧烈起伏,脸上那扭曲到极致的笑容混合着浑浊的泪水,声音变得如同是地狱的恶鬼在人间嘶吼:“我儿子…我儿子小葛,他比我懂,他比我更懂规矩,他把他老婆都当礼了,他想跟姓马的,跟上面的畜生做笔买卖,换他一条活路,一个前程!”“可人家怎么说?你不懂事,哈哈哈…不懂事?是,我们不懂事,我们不懂事。”“我砸死他,我砸得对,我砸的是个披着人皮的畜生,我砸的是这套吃人不吐骨头的规矩。”这最后的嘶吼,也耗尽了他所有的生命和疯狂,他颓然瘫倒在被告席的椅子里,肩膀剧烈地,无声地抖动起来,喉咙里发出嗬嗬的,不成调的呜咽。脸上那精心维持的,练习了半生的“赔笑”面具,终于彻底崩溃碎裂,只剩下被荒诞和绝望彻底碾碎后,最原始的,赤裸裸的痛苦与疯狂。法庭陷入一片死寂,旁听席上,老王也像是被抽掉了脊椎,瘫软在座位上,双手死死捂着脸,所有人都被这血淋淋的控诉和那张扭曲的笑脸震得魂飞魄散。就在这死寂得令人窒息的时刻。“咯啦……”一声微弱到几乎听不见,却又在落针可闻的法庭里清晰得摩擦声,却不知道哪里传来。那声音,粗糙,干涩,它像一把生锈的钝锯,在死寂的法庭里,在所有人紧绷的神经上,缓慢而残酷地来回拉扯。“咯啦……”